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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院添新綠,歸人未可期

2024-09-14 12:34:03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故院添新綠,歸人未可期

  

  盧信入獄不過兩天,沒想到就能遇見熟人。

  那女子一身的琳琅珠玉,衣香鬢影,與月余前倒在血泊里的模樣大為不同。

  盧信滿身刑傷,坐在禾草堆上,望著停留在囚牢之外的人,笑問:「稀客,陸宣捨得讓你來這種地方?」

  「我身處敵營之時,不曾受盧將軍苛待,照理,應當來看看您。」歲寧垂眸看向那落魄之人,她覺得,自己與階下囚其實也沒什麼差別。

  他自嘲道:「咳——這兒哪裡還有什麼將軍?」

  歲寧問:「盧氏在荊南早有根基,盧將軍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卻被陸氏逼迫謀反,你不恨他們嗎?」

  他的回答卻讓歲寧出乎意料。

  「有什麼可恨的?要怪,就怪我貪心不足。」盧信又笑道,「你倒是個瘋子,為了不使陸宣為難,竟可以連命都不要。」

  歲寧糾正他道:「我不是為他,是為自己。我與您是一樣的人。」

  是背叛者。

  「如今可否說說,您為何會背叛陸氏?」

  「你想做什麼?」

  「盧將軍死罪難免,但我可保盧氏不至淪為刑家,保全根基,來日尚可東山再起。」

  盧信以為她在說什麼玩笑話,只嗤笑:「你一個女子如何能辦得到?」

  歲寧笑道:「我自然是辦不到,不是還有一個失準的陸二公子嗎?」

  盧信是了解她的作風的,便問:「要我拿什麼條件來換?」

  「從您與陸氏勾結開始,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他釋然一笑,道:「勾結這個詞用得不好,換一個吧。」

  ——

  那是無邊光景一時新的三月。

  蒼柏與翠竹或許又添了新綠,容雪院的玉蘭花或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

  車駕駛過熙熙攘攘的繁華,她就這樣,又回到了建康城。

  初來時風光無限,再歸時已潦倒落入泥地。

  那時風吹楊柳絮,權勢迷了眼,她沒來得及看清,不管陸氏將她捧得多高,她從始至終都是雲端下匍匐的跪拜者。

  「前路少周折,省麻煩。願長閒輕舟泛,仰觀游雲常自安。願舉杯敬青山,明月松風長相伴……」

  那個冬夜裡,她是這麼與那個少年說的吧?

  可是到頭來,一樣都沒有實現。

  如果讓歲寧再選一次,她不會離開那方清冷的常青院,不會丟下那個暗自傷神的少年。哪怕他將所有的經義束之高閣,對權勢之爭愛答不理,長久退居在那一畝三分地也好……

  至少還有一世無虞。

  「你為何去見盧信?」

  陸宣的發問喚回了她的神思,歲寧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道:「他害我落了道疤,自然要去泄憤的。」

  「你會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陸宣顯然不信。

  歲寧沒好氣道:「你管我呢?」

  他不痛不癢地呵斥道:「當初是你說,讓我給你留一條後路,如今竟嫌我管的多了。」

  她一想到這個就來氣,「可我沒叫你把我其他路都封死了。」

  而夷陵城的那一條生路,又是被誰封死的呢?

  陸宣說:「你只能有一個主家。哪個正經的幕僚會像你一般,換主家比換衣服還快?」

  歲寧道:「宋氏不算是主家。」

  是夫家。

  更何況,也沒有哪家的主君會像陸靈遠一樣,變臉比翻書還快。

  「有什麼區別?」陸宣道,「你對陸氏了如指掌,我兄長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不會放任你胡作非為。在他面前,你還是安分些吧。」

  「哦。」歲寧點了點頭,笑道,「那你別帶我回去好了。」

  他笑:「那自然不能隧了你的願。」

  如今受制於人,歲寧索性拉起了車簾,不再同他逞口舌之快。

  車駕停在了富麗堂皇的府邸前,某位公子扶她下了馬車,而後那位公子的夫人迎了出來。

  「夫君,你回來了。」

  張韞言在侍女的攙扶下,細步走向那風塵僕僕卻依舊瑰姿艷逸的公子,卻在看到他身後的冪籬女子時,止住了笑意。

  當初在湘城,是張韞言放走了她。

  歲寧本不該再出現在她面前。

  她不欲打擾這夫妻情深的戲碼,逕自越過陸宣,先他一步進了府門,後者也並未覺得這一逾矩的舉動有何不妥。

  她又回到那間只看得見四方天的院子。

  院裡的玉蘭樹早就不開花了。

  從前侍奉在容雪院的婢子皆未更換,只是她們再看向歲寧時,眼中多了懼怯。

  她走後不久,便有個瘋子將這院子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只翻出了那枚金印。

  陸宣待在容雪院的時日,比在鳴鶴軒的時日還多。

  歲寧怎麼趕也趕不走。

  府上的人都說,許是那位陳娘子的手段太過高明,一時都分不清,誰才是陸二公子的夫人。

  歲寧只望著案前堆積如山的軍需帳目嘆氣,或許陸宣確實很「需要」她。

  他顯然不是沉浸於談情說愛、道風月無邊的人,還是權勢美名與之更為相配。

  陸宣只喜歡聰明的女子,是以她成了陸二公子面前唯一可以放肆的存在。

  歲寧極少踏出過容雪院。

  可是京中的消息,依舊如暮春的柳絮般,越過高牆,傳到她耳中。

  這一年春,建康城出了兩件大事。

  一是顧夫人得到一封盧信在獄中的絕筆信,反賊在信中將矛頭指向了陸氏,而那外表光風霽月的陸氏長公子陸靈遠,則是荊南動亂的始作俑者。

  二是宋氏長公子宋紹君有刺殺徐曄之嫌,下獄。

  一場反叛竟將兩個世家的後生都牽扯了進去,俄頃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朝堂風向也隨之改變。

  只是歲寧再無暇關心這些門閥局勢,她眼下自身難保了。

  叛逃,攪亂陸氏在江州的布局,或許在陸靈遠眼中,還要加上教唆陸宣這一條罪責。不論單拎出哪一條,陸靈遠都不會放過她。

  更何況,如今還添上一道,將盧信的絕筆信交給顧氏的罪名。

  狹窄黑暗的屋內,只余幾縷白茫茫的天光滲漏進來,落在枷鎖纏繞的刑架上。

  泥腥味與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很早很早以前,歲寧就曾來過這間刑室,不然在安陸的那一場噩夢,也不可能這般真實。

  一身著潔白鶴氅的男子踏入滿是血污的囚牢,白衣勝雪,菩薩低眉。

  「陸氏容不下叛徒。」

  陸靈遠暗自垂著眸,望著稀薄的乾草上,躺著個不成人樣的女子,憐憫之餘多了幾分失望。

  歲寧止不住地咳血。漫無盡頭的黑暗之中,她聽到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陸靈遠嘆道:「你這又是何苦?不過生出些許流言罷了,動不了陸氏一分一毫。」

  歲寧緩緩睜開眼睛,只能看到他垂在地上的衣擺。明明自己遍體鱗傷,她卻是在笑:「既如此……為何還會有人苦苦維持他的賢名?」

  她劇烈咳嗽兩聲,又道:「你可知何為牆倒眾人推?你猜從前擁護陸氏的人如今該如何看你?我太了解那些首鼠兩端,搖擺不定的人了……誰讓我就是這樣的人呢?」

  「你還真是不怕死。」陸靈遠依舊面色平靜,沒有因她三言兩語的挑撥而惱怒,「可死償太容易了。」

  話音落下,便有侍從押著容雪院的四個婢子進到刑室里。她們看著滿地的血污與滿桌的刑具,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抖。

  陸靈遠走向牆邊的刑架,居高臨下俯視她:「也好讓你看看,是誰害死了她們。」

  此人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他知道別人害怕什麼,在乎什麼。

  幾乎沒給她反應的機會,刀光閃過,便有人頭落了地。

  原本暗紅的地面,又染上一層鮮紅。

  歲寧微微睜著眼,滿身傷痕,連喘息都帶著痛楚。她此刻才知曉了,那些婢子看向自己時,眼中的膽怯緣何而生。

  她支起最後一絲力氣,爬起身來,又跪倒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道:「我知錯了,求您放過她們。」

  陸靈遠嘴角噙著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溫聲道:「你早些認錯不就好了?」

  「砰」的一聲,刑室的門被踹開,有人提刀闖了進來。

  「長兄!」陸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溫潤如玉的兄長,「你答應過我,不會動她的。」

  陸靈遠道:「這不是——還好好的。」

  陸宣看著跪伏在地,滿身血污的女子,他管這叫好好的?

  見過她生平的放蕩不羈、恣意妄為,卻從未有過今日這般低下的模樣。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喚做傖奴,很久很久沒有給人下跪了。

  陸宣想上前,卻被幾個侍從攔住。陸靈遠道:「延生,若再管教不好自己手底下的人,我不介意幫你管教。」

  最後,陸靈遠扔給歲寧一柄匕首。

  「殺了宋紹君,我就放過你,還有她們三個。一條命換四條命,很划算。」

  歲寧沒有說話,默默拾起了那柄淬了毒的匕首。

  陸宣清楚,她接了匕首,可是她不會那麼做的。

  ——

  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裡,看得到高出牆頭的玉蘭樹,看得到落滿霞光的棲霞山。

  卻又都是可望而不可及之物。

  那個人,是去替她脫罪,還是去替她頂罪的呢?

  聽陸宣說,宋聿不過在獄中關上幾天,到底是個世家公子,徐氏不會真的讓他償命。

  徐氏的手段,她略有耳聞,那是連陸宣都不敢在明面上得罪的人。歲寧也不知,當初是為何會有膽量去殺徐曄。

  許是因為從前她毫無顧慮,後來,因為與某些人有了長久的聯繫,便生了牽絆,多了顧及。

  歲寧低頭看著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看陸宣,她說:「能不能把我的玉印還給我?」

  仿佛生怕他不願交還,歲寧又解釋說:「那玉印與他的私印是一對,該交還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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