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時勢者,不懼時局逆我
2024-09-14 12:34:00
作者: 長衿酹江月
造時勢者,不懼時局逆我
從西陵郡向東,繞不開長沙郡,歲寧也打算順道將棲遲送還他的主人。
盧氏的叛軍已撤出了羅城,陸宣此時也沒駐守在湘城。
行至城下,給守衛查驗了過所。不一會兒,便有人親自來迎她了,來者是陸宣的副將何鈞。
她一人一騎在屍山血海的戰場裡走了一遭,還能安然無恙地回來,饒是何鈞也忍不住心生佩服。不過幾經折騰,二公子見到她這幅模樣該心疼了,不過還心疼他的坐騎更多。
棲遲吃不慣野外那些的草料,這幾日肥膘減了不少。
歲寧把馬繩交給他,好言安慰道:「你家公子的馬,沒死,也沒傷著。」
「女郎無事便好。」何鈞扯過韁繩替她牽了馬,嘆了口氣道,「一路奔波,還是早些回府去吧。」
「回去?」歲寧扣住了宋聿的手,暗嘆不妙,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得罪了。」何鈞一聲令下,身後的士卒紛紛拔劍相向,將她與宋聿攔在了城門前。
「二公子回來之前,我不敢放你離開。」
刀劍相向,以性命相要挾,又一個走不脫的時局。歲寧迎著劍尖走上前去,每上前一步,那劍尖便後退幾分。
她問:「那麼宋公子呢?陸延生要留下我,又打算如何處置他?」
何鈞道:「我會遣人護送宋公子回建康。」
歲寧冷笑道:「然後再設計一次借刀殺人嗎?」
何鈞默然不語,長公子確實沒打算留宋聿一條命,也沒打算留她的性命。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何鈞索性把這兩人都扣下了,關在一處。
還是等二公子回來再做決斷。
三月初,陸宣生擒盧信歸湘城。
荊州剛剛下過一場雨,舊城區的土路有些濕答答的泥濘。
年輕的將領身披銀盔亮甲,騎著匹青驄馬,卻沒有春風得意,反倒有些煩悶。
回到府里,陸宣隨手將佩劍扔給何鈞,連盔甲都來不及卸下,便問:「我的馬找回來沒有?」
何鈞回稟道:「找回來了,是歲寧女郎親自送回來的。」
「她如今人在何處?」
「被屬下扣下了,如今關在客舍。」
「宋紹君可還活著?」
何鈞埋下頭,吞吞吐吐:「沒……女郎攔著不讓動手,屬下只得將他與女郎關在一處。」
陸宣氣得直想拿鞭子抽他,怒道:「誰教你這麼辦事的?」
何鈞撓頭不解:「這……有何不妥?」
陸宣:「你把他二人關在一處,就不怕兩個人進去三個人出來?」
何鈞:「什麼意思?可否請二公子明說?」
「蠢。」陸宣與他解釋一個字都嫌多。原本沒落在何鈞身上的鞭子,這下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他背上。
他回屋卸了甲,換了身常服。還沒來得及去客舍,徐氏的人便先找上門了。
自然是為徐曄之死興師問罪而來。
本就因一堆瑣事煩心,徐家人又在他面前一個哭一個嚎,聽得陸宣一個頭兩個大。
不過,若要給徐氏一個信得過的解釋,陸宣眼下還真有一個人選。
歲寧午休的間隙,前院有人來傳話,將宋聿帶走了。
前院的議事堂早就備好了酒候著,一眾侍從都被遣退,只余陸宣與宋聿二人。
「宋公子,請吧。」見他遲遲不願落座,陸宣自顧自倒上了酒,「從吳郡帶來的烏程酒,你應當許久未嘗過了。」
宋聿拂了衣擺落座,又將那酒杯推回陸宣面前,平靜道:「我不喜飲酒,再者,我與陸二公子還沒交好到把酒言歡的地步。」
陸宣笑道:「放心,我還沒蠢到在自己的地盤上加害於你。」
「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陸宣便開門見山道:「徐曄是在夷陵出事的,今日有徐氏的人來找我要個交代。」
「夷陵也歸你管?」
「夷陵縣令都殉城了,眼下也沒個官員願接這爛攤子,陸某不介意暫領其職。」
他從架子上拿了一把連弩,擺在宋聿面前,試探道,「徐曄身上的傷是弩箭所致,一箭穿心,我猜宋公子定然下不了這個手。」
宋聿垂下眸,不發一言。
這弩是何鈞從歲寧哪兒搜去的。她肩上落了傷,拉不動弓箭,才換作了弩。
陸宣又問:「所以——是她殺了徐曄?」
宋聿正襟危坐,沉聲道:「徐曄可以死於城中百姓暴動,抑或是被叛軍所殺。如若陸二公子真想保下一個人,自有千百種說辭替她開脫,不必在此時為難她。」
陸宣聳了聳肩,無可奈何道:「我是這般說的,徐家人不信啊。當時與徐曄同在城中者,劫餘之人屈指可數,喬氏的二公子,與你。」
宋聿道:「你想讓我去作偽證?」
「好好好。」陸宣突然拍掌笑道,「雖然陸某並無此意,可既然你開了這個口,那便請宋公子親自去與徐家人解釋清楚。」
宋聿訥然,興許歲寧的厚顏無恥便是從他這裡學去的吧。
「考慮得如何?」
思慮良多,他才再度開口:「我自是不介意陪徐氏的人走一趟。在此事了結之前,還請陸二公子替我照顧好她。」
「你是以何種身份替她思慮?」陸宣端起酒盞,慵懶地向後靠去。
宋聿鄭重道:「她是我未行禮的妻。」
陸宣舉杯的動作一滯,在片刻的怔愣後一飲而盡,他支著下巴看向潮濕的窗外。
當真是瘋了。
「好好的幕僚,本該揮斥八極,竟要被你藏到後院裡。」他笑意苦澀,又低頭給自己斟滿了酒,「想要搶人,也不該是這麼個辦法。」
宋聿道:「我的妻子不會是京中那些貴婦人,她原本是什麼樣子,以後便還是什麼樣子。」
「那我祝你,不會得償所願。」陸宣舉杯相敬,又換做了平日那副得意的神情,「看到林氏的下場了嗎?說不定下一個就是姜氏,然後是宋氏……」
宋聿沉著臉,起身回禮道:「我祝陸氏如日中天,盛極——」
必衰。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雨水衝去了浮塵,好似一切都塵埃落定。
歲寧小憩剛醒,此時正坐在銅鏡前,倦怠地梳妝。他從外面回來,衣角被雨點打濕了一些。
「陸延生找你了?」
「嗯。」宋聿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她手中的檀木梳,替她打理凌亂的發梢。
他道:「徐曄的事,有些棘手……須得由我去處理。」
歲寧道:「人是我殺的,為何尋你去?」
「宋氏在那些世家面前好歹能分到幾分薄面,不會奈我何。至於你——」宋聿頓了頓,又接著說道,「若他們知曉此事與你有關,不可能手下留情。」
「你會怨我嗎?怨我意氣用事殺了徐曄?」
宋聿搖了搖頭,道:「你從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你要做之事,自有你的一番道理。」
歲寧從鏡中看到,他的面色並不好。
不論是他,還是宋氏,此刻應當都不太好過。
林氏全族無一倖免,而梁氏因投奔了陸氏,早早撤出了夷陵縣,得以保全。與宋氏結盟的世家被連根撥起,宋氏在荊南積攢的基業毀於一旦。
陸氏的勢力,一步步從江揚二州蔓延到荊州。這片土地上諸多世家平白遭了滅頂之災,而後陸氏在他們的地盤上,扶植起了新的勢力。
歲寧問他:「若陸氏執意發難,宋氏可有勝算?」
「沒有勝算。」原本宋聿該這樣如實告知的,可是看到她的面色瞬間凝重,他又轉而笑道,「若無勝算,你還選我做什麼?」
與宋聿料想的不同,她並沒有出言勸慰,反而大言不慚道:「並不是誰會贏,我才選誰,而是被我選中的人,會贏。若不能順勢而為,便去造出順應自己的時勢。」
人生在世,並非只能順勢而為,你也可以,自己造時勢。
宋聿在想,她與先生真像啊,幾乎連說出口的話都一模一樣。
他又問:「刨去諸多身不由己的理由,你可有偏向於我?」
歲寧不假思索道:「昔日在陶庚府中,刀劍懸於公子頸間之時,我為何要身陷險境刺殺陶庚……我一直都……只偏向你。」
陸宣並未留給他太多道別的時間,就讓徐氏的人將他帶走了。
最後,她說:「宋紹君,縱使你贏不過他們,也別輸得太難看。」
又是滿城風雨。
如今她只能做一個在檐下觀雨的人了。
總歸還是要困囿在這方寸之間。
陸宣望著那單薄的背影,在傾盆的雨簾下,陡然生出幾分落寞來。
他不自覺地走向她,走向一個極度聰明,卻又常做蠢事的人。
他問:「為何還是殺了徐曄?」
歲寧沒回頭,只道:「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你吧?」
陸宣愕然無語,他還沒有自作多情到這種地步。
「楊氏女公子生前之辱,身後之恥,我不曾忘。」說完,她好像又想起些什麼,「楊絮是我的舊主,於我有恩,我有同你說起過嗎?」
「不曾。」陸宣又問,「你還有多少個舊主?」
「沒有別人了。你算不算?」
這話好像是故意氣他的。
「不算。」
歲寧又問:「他會平安回到建康嗎?」
陸宣道:「那得取決於你如何選。」
她的視線定格在他攤開的掌心,上面放著兩枚印章,一枚陳舊的金印,一枚嶄新的玉印。
就好像在問,她會選利益還是真心?
歲寧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她還有的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