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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愆期,命途不許歸程

2024-09-14 12:34:05 作者: 長衿酹江月

  匪我愆期,命途不許歸程

  三月廿十,吉日,宜嫁娶。

  若無開春以來的諸多變故,今日本該是與她的婚期。

  原本與歲寧約定好了,回了建康,就來接她。向來重諾之人,卻愆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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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冰冷的水滴順著柱子落在泥地上,宋聿才知道,建康城又下雨了。

  徐氏的人想逼他認罪,是故他此刻仍在牢獄裡。

  宋聿想著,她或許早就聽到了京中的傳聞,會走入牢獄,來看一看他。卻又想著,如今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實在不宜讓她看見。

  牢門上的鎖鏈落下,走進來一位素衫女子。她面色有些蒼白,眼下落下一片憔悴的陰影。

  兩相對視,一語不發。

  宋聿撣落了衣衫上的乾草與塵土,起身上前,卻又怕她染上了髒污,於是想要握著她手腕的手堪堪止住。

  難掩面上的喜悅,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抱歉,還是出了些變故。本該是我去找你,而非讓你到這地方來看我。何況我如今這般境遇,實在窘迫。」

  歲寧看向這個滿腔熱忱的傻子,突然哽咽了一下,又很快平復了心情。

  「我來,還你一樣東西。」她說道。

  「什麼?」宋聿反覆揣度著她這句意味不明的話,直至她遞過來一個盒子,裡面放著一枚繫著紅繩的玉印。

  「為何要還我,你不要它了嗎?」

  宋聿沒伸手去接,那盒子便直接落到了地上,玉印磕去了一角。

  她說:「我非良人,願公子另覓良緣。」

  「為什麼?為何又是如此?」

  為何她所有的承諾都不做數?

  「對不起……」

  從去年重逢時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面前複述這三字。

  究竟是怎樣的對不起?是一次次棄我而去的對不起,還是一次又一次欺瞞、失約、悔諾、愆期的對不起?

  宋聿問:「我不太明白,你能否解釋清楚?」

  她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說道:「沒什麼好解釋的,我要留在陸府,沒法再與公子履行婚約了。」

  是從平陽初遇時起就在騙他,還是這句話也是在騙他?不然她當初為何那麼湊巧地撞入了王謝喬宋四家的密謀。

  「騙子。」

  他面色瞬間沉了下來,再不見素日裡的柔和。

  歲寧好像看見了他眼中的淚水,曾幾何時,他也曾在她懷中無法遏制地落淚,為的是他的先生。

  如今,是因為她。

  他此一生只信任、依賴過兩個人,而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算計著他的感情。

  歲寧伸出手,徒然撫過他的眼角,那滴淚水沒有落下,又很快被他躲開。

  宋聿想盡了能令她背信棄義的理由,最後只問了一句:「陸氏給你開了什麼條件?」

  歲寧垂下頭,無法面對他探究的凝視,畢竟眼睛是沒法說謊的,不是嗎?

  雖然宋聿總是說,她生了一雙慣會說謊的眼睛。

  他不敢相信,一個與利益為伍的人會動真情而已。

  不顧他冷漠疏離的目光,歲寧還是上前一步,自私地擁住了他。分明袖子就藏著那柄匕首,殺人於她而言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最後,她只在他手中塞了一團信紙。

  宋聿放低了聲音,問她:「是什麼?」

  她說:「是我送給公子的新婚賀禮。名單上記著所有與陸靈遠有牽連的人,就當是我最後一次幫你。當然,你也可以看作是我挑撥離間的伎倆,畢竟,我本就不是什麼可信之人。更何況,名單上還有許多與公子熟識之人。」

  「由公子自己決定,這一次要不要信我。」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宋聿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傷痕,可她轉身走得極快,連一片衣角也不曾給他留下。

  歲寧剛走出監牢,就被陸宣奪去了匕首,轉而被攬上了馬背。他攥緊了韁繩,揚鞭直向城門的方向去。

  「做什麼?」歲寧問。

  陸宣道:「我便知道,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陸宣清楚,她是個極其固執的人,斷不會妥協,走上別人給她安排好的路。

  歲寧道:「你兄長可沒給我留活路。」

  她殺了陶庚,毀了陸靈遠在荊州的謀劃,又放出謠言,敗壞他的名聲,到最後,挑撥了他們的手足情誼……

  「他們要爭,讓他們爭去,你何必非要摻合?」他仿佛不知疲倦地策馬揚鞭,「我帶你離開建康,逃得遠遠的。」

  出了城門,看著遠方遼闊的天際,歲寧突然釋然一笑。

  「陸延生,你救不了我的。」剛說完這句話,歲寧嘔出一口鮮血,胸前的衣襟染紅一片。

  「他的手段,你最是清楚。沒有解藥,我活不過冬天。」

  晚霞漸漸隱去,萬物在岑寂的夜色中,只余模糊不清的一道影。

  原來這就是某個少年詩篇中的,「萬里餘暉千里圻」。

  只是浸在名利場裡的人,再也寫不出這樣的詩篇。

  陸宣緘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會有辦法的,大不了我去求他。」

  「沒有用的。」歲寧對此並不抱希望。

  他自責道:「是我錯了,不該再帶你回到這裡,也不該放任兄長的不義之舉。」

  歲寧沉默著沒有說話,原來這麼一個驕傲的人,也會有低頭認錯的一天。不過,他的後悔應該是在看到西陵郡被屠盡的兩座城後,在知曉他的兄長是這場禍端的幕後主使之後。

  直到看到了盧信的絕筆信,他才不得不認清了事實。

  「我從前是個讀書人,其實我不喜歡打仗。」

  陸宣鮮少這樣對她坦露心跡。

  可這樣的話,他也沒法對家族中的任何一個人說。

  「我知道。」歲寧輕聲道。

  他還說過,他的母親也死於五年前的一場流民帥反叛,所以他才接管了那群流民兵,做著所有士族都瞧不上的差事。

  可他最後還是向權勢低頭,為家族利益讓步了,不是嗎?

  ——

  宋聿記得她離開時的背影,她好像,連路都走不穩了。

  可是該怎麼去相信她呢?

  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是王忱。

  好像在柴桑的時候,歲寧就曾提醒過他,王忱不可信。

  若她所言是真,那麼她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賭他會贏。

  陰暗濕冷的牢房裡,宋聿緊緊攥著被她丟掉的那一枚玉印,就這麼清醒地挨過了一夜。

  直至有人打開了牢門,告訴他,可以離開了。

  歸途之中,見一衣衫襤褸的乞兒徘徊於宋府門前。

  宋聿此刻心不在焉,只吩咐侍從去施捨些吃食與銀錢,驅趕他離開。

  侍從為難道:「這叫花子這幾日一直在門外晃悠,趕也趕了,罵也罵了,就是賴著不走。」

  宋聿道:「隨他吧,不必理會了。」

  剛下了馬車,那乞兒便不管不顧地衝到他面前,跪伏在地,顫聲道:「公子……宋公子,我是扶桑啊。」

  「擡頭。」

  扶桑緊緊抱著懷中的包裹,顫顫巍巍地仰起頭。

  宋聿瞧清了她的模樣,忽而嘆了口氣,道:「隨我進來吧。」

  扶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開口:「女郎在嗎?」

  宋聿冷聲道:「不在。」

  當初執意要帶上她的女子,早就不在了。

  扶桑又將那包裹呈給他,道:「這是女郎留給我的,裡面有些重要的東西。」

  宋聿道:「我知曉了,放著吧。」

  剛遣人去替扶桑安排了住處,又有婢子抱著個孩子來尋他。

  他熟稔地抱著孩子,裹在錦被裡的阿禾很乖,吃飽了便安安靜靜地睡著。她早不似幾月前的黢黑,被府里的乳母養得水靈靈的。

  自幼失恃失怙的孩子,合該用金玉溫養,才能彌補幼時的創傷吧。

  宋聿在想,她是不是早將阿禾給忘了?

  她倒好,一走了之,卻留下一大堆麻煩,給他收拾。

  宋聿回到宋府以後,王忱是第一個登門拜訪的人。

  下人前來通傳之時,常青院裡的青年難掩戾氣:「不見。」

  他好似想起些什麼,又吩咐道:「備馬車,去顧府。」

  不久,京中傳出了顧氏與宋氏兩家定親的消息。

  顧氏竟願與北方世家聯姻?

  還有人細究其緣由,吳郡四大家族中,陸氏前後與朱氏、張氏結了姻親,陸家三子只余陸宛一個草包,顧夫人怎會容忍她的侄女嫁給這麼個渾不吝的紈絝。是故才在京城各世家中選了個最為出挑的後生。

  門閥士族坐擁天下,他們忙著爭貧農手裡的土地,爭地方上的實權,爭後起新貴的支持,爭朝堂之上的話語權……

  幾番權衡利弊,於宋氏而言,顧氏是最好的盟友。

  在此北方世家與江東士族頻生矛盾的時局下,不為爭一家獨大,為求制衡而自保而已。

  ————

  咸和六年,是歲無麥禾,天下大飢。

  胡族馳騁中原,漢人偏安江南。

  歲寧已經離開建康城三月有餘,疲於舟車勞頓,再也沒有心力去管那些門閥士族間的爭鬥。

  其實偶爾也能聽到些風吹草動,只是局勢對陸氏愈發不利,陸宣也總是假裝沒聽到。

  她跟隨陸宣守在江夏,閒時偶爾替他出謀劃策。而後者忙於清剿賊匪,布設城防,與那些北方士族井水不犯河水。

  歲寧打心底覺得,其實這也是一樁交易而已。

  畢竟她的命從始至終都捏在陸氏手裡。

  苦心孤詣,步步為營,她也的確費盡心力地替宋氏謀划過。

  她把手中所有的籌碼都交了出去,至於最後的結果如何,盡人事,聽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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