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辭舊歲,山盟載婚書
2024-09-14 12:33:53
作者: 長衿酹江月
今人辭舊歲,山盟載婚書
冬月,別院裡的松竹依舊青翠,青磚灰瓦之下總迴蕩著泠泠琴音。
青年時常坐在檐下,煮茶,聽琴,觀雪。他看的不是雪,而是那座蒼穢山。
他拙劣學著周先生雲淡風輕的坦然,然而那雙澄澈的眸子終究還是因她蒙了塵。
大雪堵塞了自荊南去往安陸城的路,也意味著乃至臘月,他們都只能留在西陵郡。
歲寧屋裡的炭火從未間斷,宋聿一人幾乎養活了全縣的賣炭翁。許是一年到頭都未受涼,除了偶爾咳嗽,她的舊疾到了臘月也不曾復發。
歲寧抱著一隻貍奴走到他跟前,問他今年除夕要吩咐廚下備什麼菜。
宋聿問她:「你親自洗手作羹湯嗎?」
歲寧道:「若紹君想,姑且可以一試。」
「菰菌魚羹,裹鮓,千里蓴羹,五味臘脯,燴胡瓜……」他許願似的報菜名。
歲寧嘴角抽了抽,還真是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
「辦不到。」
「不是你問我的嗎?宋氏每年的家宴都是如此。」
「宋公子還真是不知疾苦。」
宋聿只笑:「為何要吃苦?」
彼時矜貴的世家公子還未料到,他將來也有要使苦肉計的一天。
一晃眼又是歲暮。
清早,歲寧便與扶桑在院子裡燒爆竹,燃火投竹,爆破有聲。①
宋聿從迴廊里步出,剛想問她們哪裡來的竹子,轉眼就看到牆角的竹叢被霍霍了大半,平白無故遭了滅頂之災,好不可憐。
但那爆竹迎吉的兩位女郎,同樣翩然可愛。
他又好氣又好笑:「我的竹子,是給你們這麼玩?」
歲寧穿過雪地,急急向他奔去。一隻手撥開厚重的狐裘,抓著他的手晃來晃去,溫聲哄道:「竹子生長極快,明年還會再長,紹君莫要生氣。」
「明年?明年你還要砍?」
歲寧道:「上山伐竹,太費人力物力,還是就地取材來的方便。」
他嘆息妥協道:「只能砍一株,不能再多了。」
歲寧攬著他往屋內走去,笑說蓴菜為吳郡所產,況且如今也不是蓴菜生長的時節,於是她換成了冬筍豆腐湯。
宋聿道,你不是嫌我不知疾苦,鋪張奢靡?
歲寧便也順著他說,好歹是個世家公子,一年到頭也就奢靡這一回。
下午時分,食案上以擺滿了各色菜餚。菌菇陳香,鰣魚肥美,冬筍滋味鮮甜,無需鹽豉佐味。
看著那道冬筍豆腐湯,宋聿隨口問了一句:「豐年大雪,這幾日依舊有山民進山挖冬筍嗎?」
歲寧尷尬一笑:「這筍,是我在院子裡挖的。」
「……」宋聿連碗都端不穩了,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此時再看碗裡的湯,當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處士愛極竹林茅舍,如今他的家眷隳竹林,掘冬筍,此番行徑,恐遭天下文人恥笑。
她又補上一句:「前兩日挖的,新鮮的冬筍須得放上幾日才好吃。」
「禍害我的竹子便罷了,連它的子子孫孫你也不放過。」宋聿板了板臉,嘆道,「看來,我須得效仿梁使君,在自家宅院裡種一片竹林,不然就那幾株竹子,哪裡夠你揮霍的?」
歲寧忙不疊地點頭稱是,「我正有此意。」
「是不是還得給你留一塊稻田?」
「再好不過。」
他挑了挑眉,道:「依在下拙見,女郎不如遷進深山密林,從此歸岫隱居算了。」
歲寧頓時一喜,不過片刻眼角又低垂下來:「那可不行,來日紹君要與我問計,豈不得上山請我?」
宋聿輕笑一聲:「女郎的計策劍走偏鋒,我憂心背負罵名,若非行至水窮處,不敢輕易採用。」
她不服氣道:「可陸延生久負盛名,也不曾遭人罵啊。」
「是麼?」
「好吧……」歲寧訕訕言道,「北方世家裡,罵他的人還挺多。」
歲暮天寒,二人擁狐裘爐火,促膝長談至深夜。對影成雙,便也不覺得冷清。
其實他無趣得很,而她守著一個無趣之人。想著想著,歲寧揉著睏倦的雙眼,幾欲睡著了。
「你打算何時回去歇息?」
宋聿似有不解,「今晚還要走嗎?」
歲寧回首看他,只覺得他這話說的好生奇怪。
他遂提醒道:「忘了今日要守歲嗎?」
她喃喃道:原是要守歲啊……
中秋,重陽,冬至,除夕,這些與親人朋友共度的歲時,她從前都是孤伶伶一個人過的。她喜靜而不喜熱鬧,倒也不覺孤苦。哪怕後來去了陸氏,也是如此。
歲寧佇立片刻,又上前去啟了窗格,放了幾縷縹緲月光入屋,竹影在地磚上傾落細碎的花藻。天晚倦梳頭,烏髮披兩肩,其上灑滿月光清輝。
一柱爐香散著裊裊細煙,迷離的光影使她的雙眼模糊。扇去撩人的香菸,歲寧看到他在笑。
長夜漫漫,寒冷不足以使人清醒。
她說:「我有些困了。」
宋聿問:「要下棋嗎?」
「我不會下棋啊。」她依舊還是這樣的答覆,「來一局六博如何?」
宋聿笑著應了聲好,起身去尋柜子里那副酸枝木博局。
「賭注是什麼?你來定。」
歲寧思忖片刻,說道:「我在攬月坊里,一局十金。」
他啞口無言,原來她平日裡都玩這麼大,難怪王忱的弟弟能在她手裡輸去二百金。
有前車之鑑在,許多世家子弟都曾在她手裡栽過跟頭,是以話說在前頭:「不許出千。」
她笑道:「怎麼?你擔心在我這裡輸光了家底?」
他道:「憂心血本無歸,不是情理之中嗎?」
六博局上你來我往,互不謙讓,只是賭局之中,她的運氣總是更好一些。
誰又知是不是宋聿刻意在讓著她。
後半夜,她贏得盆滿缽滿時,也早已困到睜不開眼了。
歲寧靠在他的肩上睡去,又只余宋聿一人,垂眸望著忽明忽暗的爐火守歲。
月色朦朧,神情恍惚。
當年某個薄情之人一走了之,自那以後,每一年的除夕,都成了他的夢魘。
或許並非是因為少年情深,更多還是因為她立在雪地里,渾身是血的尤為可怖,況且她還把劉晟拋屍井中……
少年眼中的柔弱女子在那一晚成了血濺五步的殺神。
初見時膽小慎微,在姜夫人面前的乖順溫和,在冬夜裡同他互訴衷腸,殺人時的冷漠決絕,她太善偽裝。
年少無知受她誆騙,好在後來長了教訓,再也沒被別的女子騙過。
後來,他偷走了稚容的奴契,小心翼翼地藏起一顆私心。宋府的人都只知是那位性格孤僻的長公子殺了劉管事,那年春季的三月,他都是在祠堂懺悔度過的。
從前偏執的性子,與如今謙和有禮的世家公子形象,已經相去很遠很遠了。
低頭看著歲寧熟睡的側顏,他哀哉埋怨:「你倒好,走得乾脆利落,只留下個爛攤子於我收拾。」
窗外風狂攬樹,卷落一地的竹葉。燭台上的兩支蠟燭早已燃盡,炭火將熄,空曠的屋子愈發寒冷。
宋聿替她蓋上狐裘,遂踏著月色抱她回了寢居。
緊閉的窗牖隔絕了風雪,也屏蔽了室外的噪雜。唯有一人窸窸窣窣用灰蓋住炭火,又以熱湯澆灌暖壺。
歲寧迷迷糊糊睜開眼,觸目是岑寂的黑暗,嗅到滿室的杜衡香,她才意識到不是在自己房中。
她掀開提花羅帳,視線往外探去。
昏黃的燈光下,一人舒眉朗目,與之兩廂對視。唇色殷紅,頹靡極了。
「冷不冷?」宋聿笑看向她,語調溫和而關切。
歲寧點點頭,鬼使神差地回了句:「嗯,缺個人暖被褥。」
他蹙起眉頭,只塞給她個裝滿熱湯的暖壺,輕聲呵斥:「輕浮。」
歲寧傾身越過他,吹熄了燭火。俯仰之間,夜色如墨染盡屋內的每一寸角落。
冰涼的髮絲擦過他的脖頸,她俯身在他耳畔輕聲說道:「今夜先不守歲了吧?守著我就夠了。」
「……」
他答非所問,只說他忽然想起先秦的一篇賦來。
她問:「什麼賦?」
他答:「登徒子好色賦。」
登徒子並不理會他的揶揄,只拔下他髮髻上的玉簪,烏髮如流垂到了地毯上,琳琅環佩叮噹墜地。
宋聿輕輕捉下她的手,安撫似的說道:「我明日再擬婚書。」
歲寧道:「紹君縱是明年再擬,我也是不介意的。」
他無言以對,誰問你介不介意了?
然而宋聿還沒開口,她卻已伏在他的肩頸,淚落如霰,浸濕了他的烏髮和衣襟。夜深之時,積蓄已久的情愫才潰決。又或許,每一個他不曾與之共度的歲月都是如此,夜半枕濕無人知。
溫熱的手掌落在她的後背,正欲遣詞去安慰她,卻隔著單薄的寢衣觸及密布的疤痕。值此悲傷的時宜,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宋聿不清楚她為何流淚,只知曉她的情愫與她隱忍不發的字句一樣晦澀難明。
「怎麼又哭了?」
她無法遏制地落淚,卻不言語。
他又道:「我此生只同一個女子相與,你什麼都不說,是指望我無師自通嗎?」
又過了許久,才聽她說:「紹君須得謙遜溫和,不可以這麼說我。」
雖說這定然不是真實緣由,宋聿還是無奈地笑了笑,忽然想起那日她訓斥貍奴:「要乖順聽話,不可以撓我。」
原來他與貍奴一個待遇啊。
羅帳落下,他摸索著將她的一縷頭髮與自己的頭髮系在一起。他說,要在這一生中,替她將青絲綰成白髮。
他守約重諾,天將明未亮就披衣下床,於書案前研磨提筆,鋪開早已備好的素絹,在擬婚書。
紫竹狼毫蘸著松墨,連筆鋒行走於絹面的聲音都顯得繾綣。
恭請日月為盟,天地為證:
赴佳期之約,結琴瑟之睦。
執素手而同心兮,共結髮而合卺。
念停雲於落月兮,卻浮漂之葭思。
頌周南之樛木兮,樂福履之將成。
望桃李之沃若兮,許山海之盟約。
采流光乎盛年兮,願溪清而流遠。
載明文約,有如皦日。
此證
辛卯年新正謹訂
絹上還留下了謄寫婚期的書寫空間,宋聿擱下筆,說婚期須得與顧氏擬定。
他又喚歲寧從床前的柜子里取那方檀木錦盒過來,盒子裡端端正正放著兩枚玉印,尾端還繫著朱色的編繩。兩枚印章質地紋理相似,應是裁自同一塊玉料。
歲寧問他:「什麼時候刻好的?」
宋聿笑而不答,只說:「不記得了。」
她默然,或許是在他珍重地詢問她的名字之後,在與她吐露心跡之前。若非她主動問起,此人的嘴堪比死人更嚴。
宋聿按著她的手,在剛擬好的婚書上鈐下了那枚刻有她名字的玉印。
「此書為證,不許反悔。」
絹上的印泥痕跡還未乾透,下一刻歲寧身子懸空,被他打橫抱起,又回到榻上。
他說:「現在可以了。」
歲寧不禁發笑,他是不是昨天一晚上都在想婚書怎麼寫?
①火藥出現以前,爆竹就是燒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