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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為君謀,此局解君憂

2024-09-14 12:33:51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此身為君謀,此局解君憂

  

  冬月十九,周道長歿於雪虐風饕的長夜。

  那封信是周其清掐算好時間,讓歲寧遣人送去顧府的。這一去一回的耽擱,也讓顧真趕不及來見他最後一面。

  那一日雪下得極大,壓斷了庭院裡的槐樹枝。

  許多人登門弔唁,也是這時歲寧才知曉,周其清曾替宋氏在荊州拉攏了這麼多勢力,乃至臨死前都在為自己的學生鋪路。

  十日前還遠在建康城的顧真也來了。

  她卸去了滿身琳琅環佩,一身縞素,風塵僕僕,難掩舟車勞頓的疲憊。

  顧真在靈堂前上了三炷香,與故人作道別,又停在檐下看了許久的風雪。

  歲寧恭敬道:「屋外風寒,夫人到前廳落座吧。」

  顧真沒移步,只問:「你家公子何在?」

  「還請夫人稍作歇息,容我去通傳一聲。」

  她也一整日沒見到那人了。

  後院的老媼說:「公子整日未出門,送去的飯食一口未進,請女郎去勸勸他吧。」

  庭前積雪未清,地上鋪滿了零落的枝葉。

  層層疊疊的紗帳垂在窗前,昏暗吞噬了角落裡的光,唯有推開的門縫透過一道光亮,又在歲寧踏進門檻之後頃刻合上。

  「滾出去!」角落裡傳來道嘶啞的聲音,一方硯台砸了過來,在青磚牆上磕出一個凹槽。

  歲寧平靜地撿起那方辟雍硯,望向蜷縮在牆角的身影。地上滿是折斷的毛筆,揉皺的麻紙,寫廢的文稿。她越過滿地狼藉,朝他走了過去。

  「在為先生寫悼文嗎?」

  「請你,出去吧。」宋聿低垂著頭,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像是在懇求她留給自己一絲體面。

  室內昏暗得連他的輪廓也勾勒不清,歲寧蹲伏在他身前,與之對視。

  「那你要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嗎?」

  宋聿蜷曲在寬大的白袍里,散落的髮絲掩去所有的殘破與不堪,形容狼狽。

  「我不知道……我愧對先生十三載傳道授業,成不了治世的謀臣,連給他的悼文……都寫不好。」

  「紹君年方二十有一,怎料定以後也做不好?」歲寧執起他凍得指節通紅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面頰上。從前巧言令色,現在卻不知說什麼話才能慰藉他。

  「手這麼冷,怎麼都不生炭火啊?」

  她一來一回,替他去取了盆炭火來,又往盆中添了許多銀炭。

  周其清為了他,連自己的死都算計進去了,而這份算計,她也參與其中。

  這是唯一一次,她內心懼怯,不敢去求宋聿姑息縱容。於是只能用沉默的歲月守著經年的秘密,再無法訴之於口。

  不禁想起些陳年舊事,炭火上涌的熱流熏得她眼睛都酸澀了。淚水滴落在炭盆里,又化作水汽頓然消散。

  頹廢在牆角的人,這時才有了些動靜。

  「怎麼哭了?」

  歲寧搖了搖頭,道:「熏著眼睛了。」

  宋聿捧著她的臉龐,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竟不合時宜地落下一個吻來。

  溫熱的呼吸間夾雜著一絲清苦的藥香。

  看著他一身縞素,頭上還繫著孝布,歲寧驟然清醒了。她心裡暗罵著瘋子。平時那麼守規矩的人,眼下卻成了放肆的瘋子。

  此時此刻,不論是相擁,還是親吻,都是不合時宜的。

  「不要如此。」

  宋聿把她整個人都圈進懷中,交頸相擁,力道之大,感覺要將她的脖子都折斷了。

  他問:「今日為何不願意?你也將棄我而去嗎?」

  也?歲寧愕然僵在他懷中,他到底還是察覺到了什麼。她屏息凝神,在他耳畔含糊不清地咬字:「我願意的……但不是在此時,也不是在此地。」

  他應了聲好,才緩緩鬆開了禁錮住她的手。

  歲寧想起自己來時的目的,同他說:「顧氏的人來了。」

  宋聿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要我趁先生亡故,與她談合作麼?恕我……辦不到。」

  「你不願意去的話,就讓我去好了。」歲寧輕撫過他的眉眼,代他擦去面上沾染的墨跡,輕聲道,「紹君,安心送先生最後一程吧。」

  呼嘯的寒風裹挾她往前院去。

  顧真坐在靠窗的桌案前,神色悵惘。桌上煮好的茶早就涼透了,杯中茶也一口未飲。

  歲寧著人撤下茶水,再去煮一壺熱茶來。

  她上前去與顧夫人施了一禮,說道:「公子憂思成疾,若夫人有要事相告,可改日再來。若您願意的話,也可以與我商談。」

  「你?」顧真目光鄙夷地看向窗外,竟是瞧也不瞧她一眼。

  歲寧道:「是,我是他未來的夫人。」

  「哦?你就是他將娶的庶人?」顧真支著下巴,將歲寧那張姿色平平的臉左右端詳一番,玩笑似地開口。

  年逾三十的婦人,面容姣好,今日未施粉黛,卻也沒因此失了半分姿色。論及樣貌,誰在顧真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歲寧也回看向她,平靜回答:「是。」

  顧真面色一冷,輕輕呵斥:「你可知宋紹君就是為了你,才拒絕了與顧氏的聯姻,捨棄了大好前程。如今你還想與我談條件?」

  「宋紹君要娶我,是為他自己的私心,而非為我。」

  「那麼你呢?你又能為他做什麼?」

  歲寧一字一句道:「為君謀,解君憂。」

  顧真嗤笑道:「說得好聽。宋氏門衰祚薄,須得借聯姻壯大門楣。倘有一日宋紹君為了仕途要迎娶高門女子,你可甘願退居妾室?」

  「歲寧雖位卑,亦不可任由夫人輕賤。世俗泥淖之中,利慾薰心之時,若宋紹君守不住本心,便不值得我愛重。」她此刻不卑不亢地與顧真相對而坐,坦然面對上位者輕蔑的目光,「我曾於鴻門宴上取陶庚首級,也曾一計退文山三千軍,保下柴桑全城百姓。我不是宋紹君的附庸,也無意與貴府女公子爭夫婿。」

  「善極。」俯仰之間,顧真一改之前的詰難,口吻溫和道,「將你認做我的義女,你可願意?」

  歲寧詫然無語,您這是鬧哪出啊?轉念一想,這就是周其清所說的,給她留的一條後路吧。顧夫人此前的刁難,皆是試探罷了。

  「屆時你以顧氏族女的身份嫁入宋氏,也算兩家聯姻,一堂締約。」顧真提醒道,「我不會在夷陵久留,留給你考慮的時間不多。」

  歲寧起身向她行禮,道:「多謝夫人成全。」

  「夫人?」

  她改口道:「義母。」

  顧真笑道:「我不喜蠢人,你還算得我心。」

  ……

  歲寧感嘆,好熟悉的口吻,你們江東士族都喜歡這樣說話嗎?

  仕女端上了新煮好的熱茶,替在座二人各斟上一杯。

  顧真抿了一口茶,便擱下了茶杯,幽幽開口道:「昔日聽聞夷陵茶葉品質甚好,如今得償,也不過如此。」

  歲寧道:「春秋二季烹煮新摘的茶葉,滋味才最佳。眼下已是冬月,只能用些老茶葉來招待您了。況且心隨境轉,境由心生,非茶葉之故。」

  「罷了,何必計較這些。」顧真自嘲似的笑笑,「沒什麼值得緬懷的,也沒什麼放不下的。」

  話雖如此,她還不是千里迢迢從建康趕來了夷陵,日夜兼程……

  此時她在看歲寧,何嘗不是在看曾經被門庭困住的自己?

  顧真拂袖起身,與歲寧說道:「我該走了,其餘之事,待你與宋紹君回了建康,再來與我商談吧。」

  她如何不知周其清是在利用她,只是誰也不會再與死人計較什麼,也算成全了他一樁夙願。

  雪地里,歲寧撐傘送她行至正門。

  周先生的夙願,便是他在死後,為兩個後生求來一張護身符。

  宋氏的窘境,在顧氏的援助下得以轉圜。

  停靈七日,靈柩葬於夷陵縣外的蒼穢山,塵埃落定。

  歲寧回到後院時,那頹唐的青年已正衣冠,端坐於書案前,一筆一划認真將寫好的悼文謄抄在白絹上。

  她端了一盅角兒前來,在食案旁侯了他許久。

  「顧夫人走了嗎?」宋聿擱下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清冷又柔和。

  「嗯,走了。」再度開口,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聽聞她脾氣不好,你可有受她刁難?」

  「沒有。」歲寧艱澀地說道,「她認我做了義女。」

  「你答應了?」

  「嗯。」歲寧垂下頭,低聲應道。

  時至今日,宋聿自然也看清了,先生的死,只是他做的最後一場局而已。

  他逕自在歲寧身側坐下,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爐中炭火「噼啪」作響,燃得正旺。

  「今日是冬至了。」歲寧替他盛了一碗角兒,他接過碗,道了聲謝。

  這聲「謝謝」讓歲寧覺得宋聿有意疏遠,他顯然不認同她與先生算計世人情感的所作所為。

  她今日起了個大早,特意與扶桑學做了竹筍菰菌肉餡的角兒,現下與他同桌而食,卻食而不知其味。

  光潔的指尖攀爬上她的手背,握住她的腕骨,力道又收緊了些。

  歲寧不可思議地瞧了他一眼,聽他清了清嗓音,珍之重之地詢問她:「所以,我須得去顧府下聘了,是嗎?」

  她緊抿著唇,笑意苦澀,淚水幾欲決堤。

  歲寧到底還是低估了此人待她的情誼,所以他還是裝作心盲,姑息縱容了那些秘密。

  她將哽咽的話咽了回去,囁嚅道:「我以為紹君會怨我。」

  看她這假模假式的歉疚,宋聿突然後悔自己氣消地太早了。

  於是趁著她還有些許愧意,他便也毫不客氣地宣洩:「怨了又如何?女郎可以不仁不義,與先生一道欺瞞於我,聿卻已早許了諾,不可不忠於她。」

  歲寧聽著他盡斂鋒芒的剖白,又問一句:「還有呢?」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不想你也像先生一樣,自以為是地替我考慮。那樣……會顯得我很無用。」說完這話,連他自己都氣笑了,「你怎能如此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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