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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尋梅,來踐經年之約

2024-09-14 12:33:48 作者: 長衿酹江月

  踏雪尋梅,來踐經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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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和五年十一月,荊州大雪,苦寒。

  許多流民被拒之城外,活生生凍斃於冰天雪地的郊野。

  自天子式微,庾氏勢弱之後,再也沒有一個人,或是一個門閥強大到能左右天下的局勢。於是勢均力敵,互相制衡的爭鬥從此始。

  上位者再怎麼爭,受苦受難的只有他們腳下的萬民而已。

  細雪自蒼穹紛紛揚揚地落下,悄然掩蓋了人間景致,整座別院銀妝素裹,連院中的鞦韆架也被白雪所覆蓋。

  不知從哪跑來一隻貍奴,在覆著薄雪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堆梅花似的爪印。歲寧循著那串爪印,在落雪的院中尋著那竄來竄去的影子。

  忽然有油紙傘覆在上空,落在她身上的雪,便也停了。

  轉頭,只見那眉目清冷的青年執傘立在雪中。

  歲寧以袖掩嘴,低低咳嗽了幾聲,引得那人的眉頭微微蹙起。

  宋聿幽幽開口道:「我看你才一日不犯病,便開始折騰了。」

  她指著草叢,笑道:「院裡有隻貍奴。」

  「管貍奴作甚?連自己都養不好,還想養起貓來了?」說罷,他便拉著她回到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屋內。

  掩上門,宋聿開門見山道:「今日陸氏的人送了信來。」

  桌上放著份未啟函的書信。

  「給我的?」歲寧問。

  「興許,我沒看過。」宋聿道。

  陸延生回了建康,卻著人給她送了封信來。

  歲寧當著宋聿的面拆了信箋,生怕他再以為自己又有所算計。思及她上一次與陸延生私下的利益交換,到底還是有些心虛。

  信紙上洋洋灑灑十餘行文字:

  歲寧

  見字如晤,閱信舒顏。

  江州文山兵亂已止,蒼穢山賊匪盡數剿清,值此歲暮,也算給你送上一份大禮,便當作是奪了密信的補償。若你真想保全性命,切莫再插手與你無關之事。

  狐假虎威一招用得不錯,也算青出於藍,為師甚感欣慰。來日風雲際會,兩家相爭,若你還有點良心,切莫將這些伎倆用來對付我,否則陸某必還之彼身。

  荊南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前路未卜,好自珍重。

  庚寅年十一月初七

  字跡是一如既往的恣意,鋒芒畢露。落款處還鈐了他的私印,仿佛生怕她忘了他的私印長什麼樣似的。

  看完,她長舒了一口氣。

  「沒想到他還有如此好心。」

  陸延生此人,睚眥必報,歲寧有些慶幸,他竟會念及往日舊情,輕輕放過了她。

  宋聿冷哼道:「分明是我花兩千金請他辦事,他怎的沒在信里與你說?」

  「算了算了。」歲寧勸道,「既有利益維繫,總比結仇要好。」

  歲寧團著手爐,將門打開一條小縫,任那隻貍奴躥了進來。它在屋內各個角落四處嗅著,最後在火爐旁蜷作一團,安然假寐。

  想到年關將近,連董齊都已帶著阿禾回了宋府,終於落得清閒。於是歲寧發誓,再也不隨便在路邊撿小孩了。

  她突然問起:「你何日啟程回建康?」

  宋聿靜默地看著爐火,歲寧看著他,火光映在他眼眸中,恍惚出神。許久,他才應了聲:「回去做甚?」

  「看看家人。」

  「一個家族裡百十個人,不差我。我有一人陪著足矣。」他說,「你想留在這裡,還是去安陸,還是別的地方也好,我都陪你去。」

  歲寧淡淡笑著,又故作失望道:「我還以為能去瞧瞧世家子弟爭家產的戲碼。」

  宋聿笑道:「你百戲聽多了吧?」

  外敵尚且無法肅清,誰會閒到成天與家人爭來爭去?

  屋外的雪停了一陣,在說話的間隙,又陡然飄零。

  他們相識的第五年,又於同一個屋檐下看雪。

  鏤花窗外,有位身著靛青色道袍的的中年男子執傘穿過風雪,立在了庭中槐樹下。

  歲寧起身道:「周道長來了。」

  「你在屋裡待著。」宋聿說著,便撐傘出門去迎周其清。

  「先生怎的不提早派人說一聲,倒讓學生失了禮數,未能遠迎。」

  周其清擺擺手道:「得了得了,這幾日應酬多了?你與我客套什麼?」

  宋聿便笑著請他進屋去。

  周其清放下紙傘,又立於門前細細拂著身上的雪。歲寧撥了撥炭火,喚他二人到火爐旁坐下。

  「年末,梁氏舉族將遷往揚州了,在西陵郡,便只剩林氏一家獨大。」

  「借著與林氏的親緣,到底還是對宋氏有利的。」

  「難說。」周其清道,「荊南戰亂不斷,熟知林氏能否站穩腳跟?那些被戰火波及,朝不保夕的家族還少嗎?」

  歲寧坐在一旁,安靜地聽他們聊著時局,這位周道長,似乎不太看好林氏一族。

  於是她此刻悲觀地,一語不發。

  宋聿在外忙於賑災的某天,周其清私下裡來尋過她。

  那日,他轉交給歲寧一封書信。

  「請女郎替我將這封信送去建康顧府吧。」

  「是什麼樣的信,須得由我來轉交?」歲寧問。

  周其清豁然直言:「是寫給我一位故人的信,說是遺書也不為過。」

  歲寧拿著信箋的手一頓,失聲道:「您——不願與紹君說嗎?」

  他面色蒼白,神色卻淡然。

  寒冬里,他的咳疾更重於歲寧,卻又總顧不上自己的一身病癆,無時無刻不在奔波勞碌。

  就好像知道自己已是風中之燭,時日所剩無幾。

  歲寧沒等來一個解釋,彼時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衣袖染上刺眼的一灘血跡……

  「貧道此生無力再為他奔走了,就當是我替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他說,「我不敢賭舊情,但我敢賭一個死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希望顧夫人能念及往日交情,幫襯紹君一二。」

  類似的話,歲寧也曾說過。

  她哀嘆:「道長怎麼總選我來做這個惡人呀?」

  周其清道:「因為貧道想不出來,除了女郎這般透徹的人,還有誰會幫我。」

  與其說說是透徹,不如說是近乎絕情的理智。

  「作為酬謝,吳郡的那位顧夫人,會為女郎留一條後路——」

  歲寧心中感慨萬千,宋紹君最敬重的先生,卻連死都滿含為他的算計。

  宋氏勢單力薄,陸氏虎視眈眈,而王氏不可盡信,他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才能保全己身。

  她斬釘截鐵道:「我不要報酬。是我該感謝道長,謝謝您當初贈我槐花,以及當年的成全……還要謝謝您將紹君教養得這麼好,沒有讓他變成一個自私冷漠的世家子弟。」

  「貧道知曉庶民行走於天地間,有諸多不易,只是紹君還有勞女郎多多照拂。」

  「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會幫他的……先生還是先憂心自己罷。」

  周其清淡然笑道:「藥石無醫,順其自然罷。」

  路邊的石燈檯燈光昏暗,唯見那孱弱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風雪中。

  歲寧清楚,無權無勢之人介入權利的爭端,是求不得一個善終的。

  「又在想些什麼?」

  思緒又突然被拉回,歲寧收斂了心事,對上宋聿關切的眼神。

  「沒什麼。」她道。

  「說謊。」

  她改換成一種輕鬆的語調,笑道:「來夷陵的路上途徑一片梅嶺,我在想——那裡的梅花該開了吧。」

  「也許吧。」宋聿的視線落在窗外,卻不對那遠在城郊的景致抱什麼期待。

  「如今怎的不想去踏雪尋梅了?」

  「天寒地凍,女郎還是好生留在屋裡吧。」

  他有些遲疑。

  「紹君,真的不想去看看嗎?」

  「沒什麼好看的。」

  「可我不曾看過。」歲寧執著道。

  宋聿忘不了去年今日,城郊是怎樣一番光景。

  不忍拂了她的興致,他踟躕良久,還是妥協:「要出門的話,再添件衣裳吧。」

  兩側斜坡梅樹錯落,中間一條蜿蜒曲折的小道。樹枝曲折,蒼古而清秀;花團錦簇,傲然怒放。地上早已落了許多紅梅,積了厚厚一層。零落成泥,生於塵土的花,終歸塵土。

  下馬車時,不知被什麼絆了腳。宋聿低頭看去,是一隻凍得發青的手。

  賞景的興致頃刻煙消雲散。

  「外面……」他看向歲寧,欲言又止,「外面冷,你別下來。」

  歲寧眼下乖覺地留在車輿內,將狐裘裹得更緊了些。

  車窗外不見如畫的雪景,茫茫天地間,只有慘遭賊寇屠戮、無人安葬的屍身。

  白雪為棺,天地為槨。

  確實,沒什麼好看的。

  歲寧唇角微微抽動,勉強掛住一絲笑意。

  「那便請紹君,替我折一枝梅花回來吧。」

  在漫山遍野的紅梅中,生了一棵綠萼白梅,顯得突兀、孤高、極不合群。

  可他又偏折了一枝綠梅回來。

  宋聿掀開車簾,梅枝挾著郊野的寒氣遞到她的手裡。

  有的花朵綻放,有的含苞待放,三兩朵梅花簇擁在一起,簇簇梅花疏密有致地綴在花枝上,花瓣上沾惹著尚未融化的雪。

  陪他看過了山嶺的白雪,踐行了許多年前的約定。

  歲寧覺得,這像是在彌補。

  宋聿解下腰間的玉玦,懸在了一株梅樹上。那是一塊質地清潤的獨山玉,謹以此玉,悼念亡魂。

  世間苦雨如注,時而磅礴,時而淅瀝,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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