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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一世知己,一世之夫妻

2024-09-14 12:33:47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求一世知己,一世之夫妻

  歲寧回握住他的手,突然發覺,自己還挺喜歡看他抱著孩子的模樣。沒有往日的矜貴與疏離,眉目間柔和了許多。

  她說,「你陪阿禾,我陪你看帳本。」

  宋聿踟躕半晌,才道:「帳簿,我讓董齊搬到我房中去了。」

  「我去拿過來?」

  「我隨你一起去。」

  他抱著阿禾,快步跟上了她。

  院內風輕搖,竹影晃,幾片槐葉簌簌落在鞦韆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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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扇被風吹得吱呀搖晃,歲寧前去合上門,掩好窗。宋聿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放在了床榻上,小心翼翼掖好絨毯,放下了床幃,才借著暗淡天光點上了燭火。

  歲寧感嘆,他熟稔得就好像真的帶過孩子。

  他回憶說,自己幼年之時,常常替母親照顧阿攸。

  她道:「難怪。」

  也難怪他與宋攸之間不曾因母親的偏私生過嫌隙。

  燭光葳蕤,映著他清冷的眉目。歲寧在想,若非他曾經被親人拋棄,受家人詰難,那麼她會在常青院遇見一個毫無戾氣、溫柔謙和的少年。

  當然,那樣一個少年也不會輕易被她用一碗角兒騙走了。

  書案之上,除了公文,還放著一本被翻得陳舊的詩經。

  宋聿先她一步走過去,收起了那本詩經,珍而重之地放回架上。

  歲寧覺得有些眼熟,也記起來,正是當初被他藏起的那一本。她奇怪嗔道:「如今,依舊不能看麼?」

  他背過身去,平靜道:「沒什麼好看的。」

  「宋公子待我,不坦誠。」她故作疏離,緩步退遠。

  「沒有。」

  趁他說話的間隙,歲寧的手已悄然摸上了架子上那本書。

  宋聿回過頭時,她寬大的袖子拂過搖晃的檀木書架,許多紙頁如雪花般落下,又如白雪鋪了滿地。二人的目光都定格在地上輕飄飄的一頁紙,上面只寫著兩個隸體的小字。

  他留著初見時她寫下名字的那一頁紙,夾在那冊詩經之中。

  只有「稚容」二字罷了,沒什麼特別的。卻令他的眼角如承千斤重擔,與嘴角一併低垂著。

  書頁微微泛黃,他所有不敢言明的私心深藏於紙縫,又被翻開,無處遁藏。

  歲寧問他:「這都留著,那枚玉印,該不會也還留著吧?」

  「是在笑話我嗎?」他像是被撞見心事的稚子,有些難堪。

  他竟然這般想她?許是她平日裡惡名昭著,幾次三番算計於人。他平生所有的狼狽,都拜她所賜。

  「沒有。」歲寧上前去擁住他,一手攥住他些許發顫的指尖,一手撫著他的後背,將那些不願讓旁人知曉的失意盡數拂去。

  「不怪紹君多情,怪我心思不純粹。」她歉疚言說。

  「這一次呢,還是來騙我的麼?」他將頭埋進她散落的青絲里,聲音低落得近乎祈求。

  「不是。」歲寧無奈道,「是來利用你的,這樣說,你才會信嗎?」

  他此刻無言。

  從前他像這蒼白世間的一粒雪,任誰都只能得他冷待,眼下這雪幾欲化作淚水滴落。

  他好沒出息啊。歲寧這樣想著。

  宋聿攜她到鏤花窗下的矮櫃前,取出一個四方雕花漆盒。

  他說,「還有更多的,你想看,就看吧。」

  宋聿清楚,對此人付諸一腔熱忱,極有可能是給她遞刀,讓其剜出一顆真心來踐踏。也許她總有心軟大過理智的時候……

  也許吧……

  漆盒裡裝著兩枚平安符,一方磕掉一角的玉印,還有數十張字跡密密麻麻的紙頁。

  他曾寫下許多詩賦,無一例外只傾訴與她。

  風月不可訴,相思難落筆。

  他說世間相思者,有如庭前載花樹,於是春盼枝繁,夏盼花茂……

  歲寧隨手拾起一頁,輕聲念道:「沐扶光而東升兮,始擢蘭於芳汀。略浮景而西沉兮,遂流葦於江臯。處玄序以顧兮,喜韶春而悲秋。觀四時以望兮,睹舊物而思罔......」

  拽於詞藻,倒像是他舊年的文風。

  寫這些詩與賦的是他,可喜韶春而悲秋的是她,睹舊物而思念的也是她。

  舊物,是那枚被她磕破了一角的玉印,上面刻著被她捨棄的名字。

  「痴兒。」歲寧平靜地看完他經年的心事,放下所有的舊物,心間驀地湧起一陣酸澀。

  身為罪魁禍首,歲寧不忍告訴他,其實他的先生也算得上是始作俑者。當年周道長也沒同她說,幫她離開宋府,還附贈一份姻緣。

  「我從前想,與你做一生的知己。」

  「還有呢?」她問。

  「還有,一世的夫妻。」

  她與利益為伍,不需要一份真情。這些話放在平日裡,他不敢說。此刻他只慶幸她所圖謀的利益,自己終於給得起了。

  歲寧言笑晏晏:「你怎麼從不問我願不願意?」

  「那你——願不願意?」他問。

  歲寧看著眼前風雅不勝,卻又有些怯懦的貴人,宜輕薄。於是攀著他的肩,輕吻如蜻蜓點水般掠過他的唇角。

  果然,他正襟危坐,下一刻不痛不癢地罵了句:「流氓。」

  好生小氣。

  她眼中笑意更甚:「怎的?只可以說喜歡,不可以逾矩嗎?」

  宋聿道:「須得等我定下三茶六禮……」

  歲寧道:「我以為你要帶我私奔呢。」

  時常聽她說這些噎死人的話,宋聿沉沉地閉上眼睛,勸慰自己:不要以尋常女子的標準去揣度她;其次,不要去揣度她。

  良久,他才平心靜氣地再度開口:「請女郎自重。」

  歲寧問道:「我沒有姓氏,沒有祖籍,連生辰八字都記不得......你怎麼給我定三茶六禮?」

  「你只需答應,其餘之事,交由我去辦就好。」

  「宋紹君,我不需要這些的。你明知道士庶不通婚……」

  「現在反悔了?想找藉口拒絕嗎?」宋聿按住她的手,真誠遠甚於她,「你要不要,與我給不給,是兩回事。」

  注視著他乾淨明亮的眸子,歲寧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算計與誆騙如此蒼白無力。很多年前她也曾見過這樣的神情,低垂著頭,燭火照得眸光瀲灩,他掌心灼熱,一遍又一遍確認著她願不願意伴他留在漫長的歲月里。

  他不是第一個被她誆騙的人,卻是第一個替她揩淚的人。

  歲寧神情恍惚了,只想著,沒有辦法拒絕他第二次的。

  「再替我刻一枚新的玉印,我就答應你。」

  宋聿笑著說好,又拉她一併在書案前坐下。欣喜之餘,他竟還記得今晚要看帳簿。

  歲寧覺得他清醒理智得很,可以後世人會笑宋氏的長公子得了失心瘋,利祿與前程不要了,竟要娶一個庶民。

  可瘋的不是他,是這個世道,是那些世俗規矩。

  她受得了破天謾罵,承得住狂風驟雨,甚至不懼窮途跋涉、齧雪餐氈。

  人生在世,百年爾爾,此刻她不該為這些事愁苦。

  宋聿記帳記得好好的,突然將一本帳冊展開在她面前。

  「喏,給某位惡人瞧瞧她的罪行。」

  歲寧接過他遞來的帳簿,上面記著去年夷陵茶葉生意的盈虧,倒是將她的惡行都記錄在冊了。

  「你真記仇啊。」她心虛地別開臉,低聲咕噥。

  宋聿道:「還記不記得,你從前允諾要替我辦兩件事?第二件事還未兌現。」

  「記得。」歲寧點點頭,並無推脫之意。

  他合上帳簿,輕點著她的額頭,「那便請你在冬至為我煮一碗角兒,可好?」

  「只需如此麼?」歲寧霎時啞口無言。她此刻信了陸宣所說,宋紹君素來只做賠本的買賣。

  他還不咸不淡地添上一句:「我說的,是每一年的冬至。」

  其實也無甚差別。

  歲寧與他十指相扣,連道了聲好。

  原本乖乖睡著的小傢伙忽然咿咿呀呀地哭出聲來,歲寧撇下他,掀開床幃去看阿禾,抱著哄了許久,哭得嗓子都啞了也不見停歇。

  歲寧求助似的看向宋聿:「她怎麼一直哭?」

  宋聿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阿禾的嘴角,那孩子便含著指尖吧咂起來。

  「餓了。」他輕嘆了口氣,「若真讓你養孩子,怎麼養死的都不知道。」

  說著,他半是嫌棄半是無奈地抱過阿禾,推門出去尋吃食。

  不知是不是該「感謝」她,讓自己提早許多年過上了婚後的生活。

  歲寧走在前頭,替他提燈照路。

  宋聿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在櫥櫃裡翻找,尋了研缽來。

  此刻她又跟個木頭似的怵在一旁,半點不見往日的機靈勁兒。他覺得有些好笑,就像在常青院的那會兒,她第一次走進書房的模樣。

  他輕輕扣著研缽,問她:「磨米糊,會嗎?」

  像是生了某種默契,她也淺笑答道:「會的。」

  從淘米、磨米,到蒸米糊,又將一碗蒸好的米糊浮在冷水中放涼……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歲寧很快敗下陣來,帶孩子還真是折壽。

  她說她下定決心了,宋聿以為她下定決心要照顧好阿禾,結果她是決定去給阿禾找個乳母。

  「你第一天知道孩子難養?」他唏噓道。

  歲寧怔怔搖頭,她自小從未被這樣照顧過,更別提父母都圍著一個孩子轉了。

  她說:「不知曉,只是阿禾自幼沒了雙親,很可憐。」

  他又笑道:「一個孩子罷了,宋府養得起。日後還要為阿禾尋個先生,教她讀書明理。只是別讓她跟你學了壞,鬧得闔府雞犬不寧。」

  歲寧難得沒有嗆上他一兩句,只願世間能多一些如宋氏的長公子一樣悲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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