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歸秋塵,君心思與誰
2024-09-14 12:33:44
作者: 長衿酹江月
落木歸秋塵,君心思與誰
「分明是那位才高七步的女郎君要求的,與我何干?」
「什麼?」
歲寧輕輕壓下宋聿手中的筆,笑意柔和而諂媚:「公子說笑了,我哪裡會作詩?」
宋聿低眉笑道:「這般謙虛,不像你。」
可她的確意興闌珊,他便也不再為難。
這時,有侍女細步走上前來,恭敬道:「子音女郎君請宋郎君移步書簡齋一敘。」
「咳咳……」
一口茶未咽下去,歲寧被嗆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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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某位郎君是真得了梁氏女公子的青眼了。
「有沒有事?」
「沒事。」
他輕聲寬慰道:「我只去與她見上一見,你安心留在這裡,不必多慮。」
「嗯。」歲寧點點頭,由著他跟隨引路的侍女,往幽深的竹徑里去了。
這一去便是兩個時辰,茶宴散去,眾賓餘興未消,又喚主家上了酒來,重新開宴,酒過三巡。
有位嫻靜的年輕女子在她身側落座,喚了一聲「陳娘子」。
紅妝灼灼,似桃花一般明媚動人。歲寧微微頷首回禮,除了自建康城來的人,在座不會有人知曉她的身份。
果不其然,她又笑言:「妾敝姓張,乃陸中郎將之妻,在建康城時,常聽人說起過你。」
「見過張夫人。」歲寧敷衍地應了一聲。
張韞言道:「不必這般稱呼我,喚我韞言便好。」
歲寧依舊稱她作「張夫人」,直截了當發問:「夫人尋我所謂何事?」
她道:「夫君擔心陳娘子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無人可以相與,便讓我來與你說說話。」
歲寧一頭霧水,陸延生他這是在演哪出?是不是還得謝謝他的好意?
張韞言拿起宋聿寫下的詩賦來,笑看向她:「陳娘子以為,眾人所作詩賦如何?」
歲寧輕笑了一聲,言辭尖利:「見詩如見其人。有人胸中藏錦繡,有人丘壑自在心,有人如山間竹筍腹中空。」
張韞言愣了愣,不想此人話語竟是與陸延生如出一轍。
她問:「我聽聞陳娘子是與宋公子一道來的,可否問一句……你與宋氏的長公子是何關係?」
歲寧猜出了她的心思,也知曉她拐彎抹角的下一句會問什麼,便坦言道:「我從前只是陸府的幕僚,在陸二公子手下辦事,僅此而已。」
可是與宋紹君的關係,她遲遲找不出一個定義。
張韞言有些驚訝,默了良久,本還想再問些什麼,陸宣忽然出言打斷了她:「夫人,該回去了。」
張韞言看向歲寧,道了句:「失陪。」
陸宣也疏離地向她揖了一揖:「內子多有叨擾,見諒。」
頭一回受他的禮,歲寧有些侷促,起身送行。
暮色籠罩著竹園,冷風拂過離離幽篁,添幾許寒意。
那一雙背影走遠了,歲寧坐回席間,有侍女替她斟了一杯熱酒,是西陵盛產的菊花秋。
歲寧摩挲著青瓷杯壁,觸及一絲餘溫。菊花秋的味道很好,但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也是此刻她才發覺,自己也不過是個世俗之人,在與利益為伍的路上,竟也盼著能有人相伴立黃昏。
日暮了,腦袋昏昏沉沉的,有人在耳邊似喊魂一般地喚她,好吵。
「你這是喝了多少?」那人問她。
「記不清了。」她迷迷糊糊道。
他微微嘆息。
伏在那人肩上時,往日的杜衡香嗅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身上的蘭香。
「今日的薰香,我不喜歡。」她說。
「那你喜歡什麼?」
「從前的,杜衡。」
「是麼?書簡齋滿室都熏著這種蘭香。」宋聿道,「那我回去換身衣裳。」
「我以為你把我落在這兒了。」
他又解釋:「我不過與梁氏談了明年夷陵茶業的生意,梁白有事耽擱了,才去得略久了些。讓你久等了,生氣了嗎?」
「哪敢讓宋公子因我誤了生意,那我豈不成宋氏的罪人了?」她話中帶刺,卻還說自己不生氣。
歲寧喃喃自語道:「可傖奴在宋府本就是不受待見的,分明宋氏也全是傖人啊……一屋子南人罵傖,北人罵貉,也不知在爭些什麼……」
宋聿默默聽著她稀里糊塗說了一大堆大逆不道的話,時不時應答一兩句。
回了別院,他吩咐扶桑用蕪菁和粟米煮了解酒湯備著。
至於某個登徒子,此刻借著醺醺醉意,攬上他的腰,怎麼都不肯撒手。
扶桑見此情景,擱下食案便低頭退了出去。
宋聿制住她作亂的手,責怪道:「為何要喝酒?就不怕犯了舊疾?」
她哼哼道:「今日受冷落,我不開心了。」
他不明就裡,「誰冷落了你?」
「你。」歲寧眼角泛紅,語氣卻十分篤定。
「我?」宋聿哭笑不得,「聿可言誓,此一生只允諾過一個人,從未許諾給別人。不似某位女郎,遇著誰都要撩撥一句。」
這樣剖心陳跡的話,他從前不會輕易宣之於口,許是當她醉了,便以為她不清醒。
本以為宋公子寬宏大量,原來他小氣得很,只是從來都不說。
歲寧道:「你想說我什麼?輕浮?孟浪?」
宋聿看著被她解下的絮巾,扯亂的衣襟,笑道:「這樣說也不算冤枉了你。」
「我從不對旁人如此的。」她說。
「是麼?」他挑了挑眉,提醒著她,「當時在尋陽,你差點就登了徐曄的船,當時是不是喚他郎君來著?」
「……」
當初隨口而出的話,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你嫉妒了?」
「是。」他沒有否認。
「宋郎君圖謀我?圖謀什麼?」她問。
他答:「煮茶同觀檐下雪,閒庭信步話桑麻,如是而已。」
他所求之物有些過於簡單了,似乎生怕多提一些要求,歲寧便會拒絕。
「只想要這些嗎?」她輕佻道,「你當真不想要一個孩子?」
她又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宋聿扶額嘆氣,「你醉了。」
她駁道:「你沒醉,可以回答我的問題。」
這一次宋聿沒有回絕得乾脆,只解釋說:「我尚且連你都顧不上,無暇去顧及別的。」
他沒再拒絕,於是圖窮匕見。
因為她真的在街邊撿了個失恃失怙的孩子回來。
歲寧笑問:「我送你一個孩子好不好?」
他不明所以,卻也鬼使神差地應了聲:「好。」
其實宋聿也知道,她清醒冷靜,從不會無理取鬧,也不會訴風月之情。她所有的承諾都是虛廢詞說,聽過便罷了。
但這次不一樣,諾言兌現得很快,扶桑真的給他抱了一個孩子來。
……
原來她說的要孩子,是這麼個要法。
原來她醉著的時候,也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如今宋聿又見識了一次,她是如何擅長忽悠人。
他抱著個咿咿呀呀的嬰孩,前去質問那罪魁禍首:「為何又戲弄於我?」
歲寧現時正坐在妝鏡奩前,卸下釵環,散了髮髻,又透過銅鏡看著身後人羞惱的神情。
她懶懶起身,輕聲言道:「沒有戲弄你。」
「這就是你說的,要一個孩子?」
宋聿又見她伸出手,輕輕捏了捏那孩子的小手,孩子也反握住她的手指。
歲寧笑問:「你不喜歡她嗎?」
那嬰孩長得黑黢黢的,瘦得頭重身子輕,一雙圓咕嚕的眼睛盯著他,安安靜靜的,不哭也不鬧。
說實話,生得並不好看,他也不如何喜歡。
他道:「我還沒成親。壞我名聲,你須得負責。」
若真養了這麼個孩子,成何體統?
歲寧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道:「我以為你不打算成親了。」
誰讓一個世家子弟只追隨一個庶民呢?士庶不通婚吶……
宋聿一時語塞,卻找不出一個比過分更加過分的詞來形容她。
她又說:「這么小的孩子,若放在尋常人家,肯定活不過成年。」
每逢戰亂災荒之年,易子而食……
不禁又想起那個叫阿鈴的小女孩了,歲寧在項王亭里救下了那個孩子,卻也只讓她多活了一個晚上而已。再見面時,便已只剩煮熟的屍骸了。
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無權無勢之人,是不容許良善存在的。
「所以,你就把她扔給了我?」宋聿問。
歲寧點點頭,道:「我不會養孩子。」
宋聿皺眉看著她,滿臉寫著:你看我像會養孩子的樣子嗎?
「可以送回宋氏養著。」他退讓道,「荊州不太平,你我都沒法把一個孩子帶在身邊。」
「嗯。」她了解宋聿的性子,見其生則不忍見其死,是以一開始她也是作此想的。
「可取了名字?」
「不曾。」
宋聿無可奈何,她連個名字都懶得取,這是擺明了要當甩手掌柜。
歲寧道:「瞧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什麼貴人,沒有隨口給別人賜名的習慣。」
他聽出來了,她在暗諷姜夫人曾給她賜下「稚容」一名,她也曾厭極了那個名字。
他思忖一陣,道:「你這麼喜歡安陸的稻禾,乳名便喚作『阿禾』,如何?」
歲寧會心一笑:「自然是極好的,土名字,好養活。」
宋聿又低頭看著襁褓之中的孩子,眼下正在他懷中安靜睡著。
歲寧輕撫過小傢伙的稀疏眉毛,柔聲細語道:「睡著了,放到床上去吧。」
只是剛要抱過來,阿禾便醒了,她又趕忙把孩子塞回了宋聿手裡,語重心長道:「看來今夜要辛苦你了。」
「那麼你呢?」宋聿拉著她的手,問道,「狠心舍我一人於此嗎?」
在燈燭的映照下,牆面落下一雙人影,倒像極了一對尋常的夫妻。
思及此,他忽又釋懷,既求一世之知己,何故憂心一時之難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