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之鬥,血染孤城
2024-09-14 12:33:31
作者: 長衿酹江月
困獸之鬥,血染孤城
那方士便將他們一伙人在城中井水內投毒,再用解藥從百姓手中換取糧食的行徑一一道來。在水源中散布的大量毒藥,皆由這群方士自行煉製。
歲寧問他:「你們還在哪些水井裡投了毒?」
方士唯唯連聲:「除了榆錢巷的這兩口井,還有城東的蕃鬼井和曹公井,其餘的……我當真不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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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寧轉而看向宋聿,得意道:「得了供詞,師出有名,公子可以無所顧忌地捉拿賊人了。」
宋聿朝她頷首應了聲「好」,隨即吩咐董齊帶兵去捉拿城中其餘的方士。
「你竟詐我?」方士一時驚掉了下巴。這才反應過來,他沒有被所謂的同夥出賣,從始至終,這女子都只從他一人身上入手。
「是又如何?」歲寧挑了挑眉,又命人將他一併綁了。她道:「利慾薰心,欺世惑眾。城中幾百樁命案,你算不上無辜。」
宋聿見他鼻青臉腫,脖頸上兩道血痕,又問歲寧:「你乾的?」
「不是。」歲寧道,「我不過在眾人面前揭穿了他的假面,落得這般,咎由自取。」
宋聿回望著榆樹底下的那口水井,兩個縣民正搬著石塊掩住井口。這是今日封住的最後一口井。
他嘆道:「城中只余兩口井尚未污染,已派兵守著。其餘幾口井,不是投了毒,便是投了屍,水都不能用了。」
「抓了人,可需我幫著審?」歲寧問,「我從陸氏那裡學過些手段。」
「不必。」宋聿道,「陸氏的手段,我略有耳聞。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還是少見血為妙。」
「哦。」歲寧興致索然點了點頭,「那我去醫館幫忙了。」
「等等。」
「宋公子還有何事要吩咐?」
「一整日都在外頭奔走,你可曾記得進食?」
歲寧愣愣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我……」
忘了。
宋聿塞給她一塊油紙包著的黍餅,笑說:「只剩些乾糧,辛苦你將就吃些。醫聖有雲,食以黍餅,不發熱者,知胃氣尚在……」
觸及她手指的瞬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笑意也一併消散。
平日裡冰冷的指節,此刻卻是出奇地發燙。再以手背貼上她的額頭,果然發起了高熱。
她也終於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腳步虛浮,沒走幾步便向前栽倒過去。
宋聿忙背起她,撇下了在榆錢巷忙碌的董齊與一眾士卒,急急往城中醫館奔去。
杏林醫館。
周遭瀰漫著清苦的藥香,有晾曬在庭院中的藥材,有正在煎煮湯藥的藥爐,還有橫七豎八躺在胡床上的病人。
宋聿候在一旁,靜觀大夫替她把脈。
人聲嘈雜之中,他只聽清了一句:「同他們一樣的症狀,是瘟疫。」
於是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摔了個四分五裂。
與他同行的人,陳序中毒身亡了,如今歲寧亦染了瘟疫。
嶙峋一木,難扶大廈將傾。
察覺到他的頹然,歲寧握住他的手,淡淡笑道:「至少,我還能幫林大夫試藥。」
宋聿喉嚨哽住,一時分不清是懊惱、憂愁,還是憐憫。
自身難保了,她卻還能說出這番話來。
黎明未至,柴桑城仍籠罩在黑暗之中。
歲寧是被撞擊城門的聲音驚醒的,文山並不守信,叛軍竟在此時攻城。
她猛然睜開眼,披衣起身,連頭髮也來不及綰,便趿了鞋出門。
她不記得是何時回到的林府,宋聿已經不在屋內了。
城牆上燃起了點點火炬,遠遠看去,像一排燭光。
敵寇架著雲梯欲登城樓,攻城槌一下又一下撞得城門撼動。
城樓上的落石、亂箭、燕尾炬如雨點般落下,就著城下鋪設連片的乾草,火舌迅速蔓延開來,在將明未明的凌晨中,燒出一道屏障,火光沖天。
軍鼓聲、刀劍交接聲、被燒著士兵的尖叫聲充斥整條戰線,仿佛刺破了耳膜。
戰況焦灼,烈火烹油,柴桑城又何嘗不是在烈火之中被烹煮著。
歲寧擠進慌不擇路的人群,一路逆流而上,往城門的方向跑去。
除了四散躲藏的縣民,還有一些渾水摸魚,藉機搶掠的賊人。更有一些人與她一樣,是奔著城門去的。
城門處的守衛悄無聲息地被抹了脖子,亂黨夥同幾十個縣民齊力搬走堵在城門後的沙石,企圖放叛軍進城。
城中早有人與文山裡應外合。
支撐在門後的重物越來越少,城門隱隱被撞開了縫隙。
歲寧顧不得頭疼欲裂,撿起守衛落下的長弓,挽弓如月,屏息凝神,瞄準了其中一人。
一箭離弦,射穿了那人的脖子,屍身倒在沙袋之上,滾落著摔下來。
眾人回過神來,肆意搜尋這藏匿在人群中放冷箭之人。
有人發現了她,大聲疾呼:「是個女人,抓住她!」
歲寧鬆了弦,又射殺了一人,轉頭便往城牆上跑。
已有率先登上城樓的敵軍,與守軍兵刃相接,屍身橫斜,血流滿地。
往城下看去,一片煙火海。很快敵軍便從火牆中破開了一道口子,攻城之勢又漸漸洶湧。
歲寧越過那些屍體,在數百守衛中尋找一個熟悉的身影。
火光映照在他的面龐,如同染了血色。他代替吳玫,站在了這本不屬於他的位置上。
「宋紹君!」
聽到個女子的聲音時,宋聿還以為自己生出了幻覺,轉頭卻見了她,面上蒙著布巾,拖著疲乏不堪的身軀,越過屍山血海而來。
宋聿看著她贏弱的模樣,語氣不善:「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歲寧言簡意賅道:「城中有內應,城門處還需再派守衛!」
他點頭,催促道:「我知曉了,你快回去。」
「我知道公子會覺得我添亂,可我亦有想做的事。」她固執道,「所以無需顧及我。」
說罷,她又拾起某位士卒遺落的劍,頭也不回地沿著來時路離去。
城樓上落下幾塊巨石,砸中了正在往外搬沙袋的亂黨,鮮血四濺,像一朵綻開在地面的血花。
角聲滿天秋色里,戰火焦灼,直至破曉時分,敵軍攻勢漸漸弱了下來。
到最後,從城樓上調來的守衛死的死,傷的傷,卻都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身體當作沙袋與巨石,堵住了城門。
直到聽到外面的鳴金之聲,叛軍收兵了。
血泊之中,頭顱滾落。
心中緊繃的弦斷了,歲寧在來人之後,卸了最後一絲氣力,扔下染血的長劍,直直落入宋聿的懷裡。
「守住了。」
她將頭垂在宋聿肩上,眼淚混著血浸濕了衣料,聲音沙啞而哽咽。
宋聿擡手,落在她凌亂的發上,輕聲道:「沒事了。」
可是二人分明都清楚,於文山而言,此次攻城不過是試探。於柴桑縣城內的困獸而言,這是他們耗盡心力才求得的生路,卻也只換來幾日的茍延殘喘。
宋聿背她回去的一路上,歲寧許久都沒有再說話,沉沉地趴在他背上,雙臂亦無力地垂下,如同一個死人。
「歲寧,還醒著嗎?」
「嗯。」
「下次不許再這般拼命,聽見沒有?」
「好。」歲寧輕聲回應道。
「你總這般搪塞我,每一次都是如此……說的話,不可盡信。」
「這一次不是。」
「為何總是如此?」他好似在責怪,又似在喃喃自語。
宋聿費盡心機,只求她能避開禍端,可她總想走最險的路徑,替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她的呼吸漸弱,宋聿的呼吸聲卻愈發沉重。
宋聿道:「你從前,不是只求此生順遂無虞麼?」
歲寧靠著他的肩,沉默了半晌,才道:「如今,我想求更多人平安無虞。」
無疆之休難得,只怕蟬不知雪。
她從前也曾想過,茍且度過一生,一如蜉蝣,朝生暮死,倒也圓滿。
她曾半信自己力所能及,故而親身入局,攪弄建康風雲;如今,卻唯恐自己力所不能及,護不住柴桑,使得萬千百姓葬身硝煙里。
宋聿偏過頭看她,好似在笑,聲音低低的,聽不清在說些什麼。不知是不是又在笑她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歲寧問他:「你說什麼?」
宋聿又望向遠處,城郭之外的天邊,浮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他輕聲複述:「我說,答應你。」
歲寧沉沉地合上眼,再沒有力氣回應他。
她並不打算站在任何權貴一方,從始至終都只作為下位者,站在萬千庶民一方。
歲寧親眼看著他一步步從矜貴淡漠的世家子弟,變成了如今心懷百姓的謀臣。
他不像那些追名逐利的權臣,更像是在這亂世中縫縫補補的人,與她同行在這一條狹窄逼仄的道路。
是為了與她同行,才走上了這條道路。
綿延的血路上,朝陽才剛剛升起,浮光照徹染血的城牆。
空氣中瀰漫著腐臭的味道,逝者的屍身尚未來得及掩埋,有的集中堆放在城中,有的放置於家中停靈。
太陽出來了,溫度也隨之升高,疫病更容易蔓延。
許多人害了病,沒能熬過這個秋日。
若這些屍身再不處理,只怕圍城內的人,都會被困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