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假虎威,兵行險招
2024-09-14 12:33:32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狐假虎威,兵行險招
文山帶兵圍城的第六天,晴日。
柴桑縣在歷經兵火洗禮之後,千瘡百孔,一片衰敗。
染病者不出戶庭,陸陸續續有人將因瘟疫故去的亡者屍身擡到城中空地火化,又收攏了骨灰歸家。
未發病的人也沒歇著,婦人們忙著縛葦草以為燕尾炬,男子則往城樓上搬石塊與火油,以泥塗牆,修築城防。
城北搭建了簡陋的祭台,集道士十二人,籌辦黃籙大醮,連誦數日經文,為亡者祈求超生,解脫苦海。
連續幾日,城中的百姓都是在這樣的悲愴之中度過的。
叛軍在城外十里處安營紮寨,誰人也不清楚,文山會在何時發起第二波攻勢。
風過霜林兮,秋嘯蟬鳴息。
林府的各個院落都用艾蒿熏過,清風挾著淡淡的藥草香,吹拂檐下人的衣袂與長發。
歲寧坐在廊下,遙看滿山紅透,層林盡染。
宋聿把剛煎好的藥端給她,隨後也在她身側坐下。
歲寧接過藥碗,正欲揭下面紗,又顧及到身旁之人。她看向宋聿,說道:「公子離我遠些吧。」
宋聿望著遠方若隱若現的山巒,卻並未打算起身,他說:「無妨,如今城中的疫病已遏止住,林大夫說,再過三日,你便能停藥了。」
聽了這話,歲寧便解了面紗,捧起藥碗一飲而盡。
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宋聿笑言:「如今我信了,你當真是命硬。」
歲寧輕瞥了他一眼,道:「不怕我克你?」
「不怕。」宋聿平靜說道,「我不信命數。」
比起鬼神之說,他害怕的是變幻莫測的人心。
趁著她鬆懈的間隙,他又拋出個突兀的問題:「我可有問過你的生辰?」
「我自己都不記得。這個問題,還真是冒昧。」
歲寧低頭看著手中空了的藥碗,分不清喉間的酸澀是源自湯藥,還是哽咽。
她連自己的姓氏都不知曉,又怎會記得這個?
「那便不問了,你好生歇著。」
宋聿嘆口氣,朝她伸手,本想拉她起身回屋,這人竟將藥碗擱在他手上,還偏著頭笑道:「勞煩公子將碗收了。」
「你不回屋去麼?」他問。
歲寧這才不緊不慢地搭上他的手腕,借力起身,同他一併緩步回到屋內。
她問:「吳玫現下被關在何處?」
「監禁在吳府。」
歲寧對此做法嗤之以鼻:「公子對他還真是仁慈。」
宋聿道:「我無權剝去他的官職,到時如何處置,還需江州刺史來定奪。」
察覺到她眼中異樣的情緒,他又補充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肆意妄為的,若世人皆隨心所欲,這世間便也沒了規矩。」
宋聿無時無刻不在給她提醒,在他這兒,須得守著世俗規矩。
歲寧說:「我不過有個猜測……柴桑縣剩餘的糧,許是讓那些叛軍吞了去。」
「還未痊癒,便又要操勞這些事了麼?」
「畢竟城中瑣事眾多,總有公子顧不過來的時候。」
「這些事交由我來處理,你只需好好休息。」
宋聿拉著她坐到屏風後的小榻上,又上前去合上窗扇,放下紗簾,屋內瞬間暗了下來。
他說,「王忱由廬陵郡調了援兵,再有兩日便到,屆時一切阻滯都會過去的。」
歲寧神色一滯,疑惑道:「王忱?」
宋聿頷首道:「王司徒的次子,你有何疑議?」
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頭,未再多言。
宋聿蹲在她的身前,握住她的一雙手,溫聲道:「這兩日在林府待著,別再亂跑,好麼?」
「嗯。」歲寧嘴角噙著笑,柔順地點了點頭。
說好的兩日,她便也只乖覺了兩日而已。
在未起戰事的某天夜裡,城外十里的敵營出現了火情。
王忱派人潛入敵營,燒了叛軍的糧草輜重。
援兵入駐了柴桑,敵軍又失了補給。消息傳入城中,一時軍心振奮,大快人心。
只是敵軍連夜往東拔寨十五里,卻沒有要退兵的跡象。
夜裡,王忱與兩位副將,還有宋聿一道商討作戰之計。
王忱嘆道:「糧草都被燒了,沒有補給,他們怎麼還不死心?」
「沿途的村民,戰敗的俘虜,哪怕是死人,都可以充當軍糧。」
門外傳來個女子的聲音,眾人紛紛望向窗紙下的身影。
歲寧掀開簾帳走了進來,神情冷淡地看向王忱,毫不客氣地譏諷道:「王將軍是第一次帶兵打仗麼?」
她在笑他的投機取巧,一把火燒了敵軍的糧草,卻並未起到任何作用。於柴桑城外的人而言,卻是滅頂之災。
平生第一次被女子鞭撻,王忱面上掛不住,喉結微動,咽下了要罵出口的話語,實在不好與女流之輩計較些什麼。
「紹君。」他轉頭給宋聿遞了個眼色,示意讓他將人帶出去。
「抱歉。望諸位莫要與她計較。」說著,宋聿便起身,迎上歲寧不解的目光,扯著她的手,將其帶離。
他指著院門,同她道:「你回屋去。」
歲寧掙開他的手,冷聲道:「我說錯了嗎?」
宋聿道:「你說的話沒有錯,錯在你不該出現在這裡。他們都知道你曾在陸宣手底下出謀劃策。」
她固執道:「王氏的人不信我,我亦不信他能化險為夷。」
「我知曉在你眼裡,他們都是坐井說天闊的人,只會紙上談兵。哪怕是我,在你看來也是如此。」宋聿低頭看著她,眼中夾雜著不能退讓半分的怒意。
「是啊。」歲寧不留情面道,「你們尚且比不過陸宣,又怎能斗得過陸靈遠?」
話音未落,下一刻身子懸空,她被眼前人打橫抱起。
宋聿不願與她起爭執,他此刻思緒沉重,垂眸不語,倒是真的生了氣。
歲寧質問道:「你們打算與文山僵持多久?久到讓他把方圓數十里的生人都當作軍糧吃盡嗎?」
兩千府兵對上文山所率的三千流民兵,卻還在此泛泛而談。
若換做是陸宣,是夜便已親自領兵發動奇襲,絕不會讓敵軍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宋聿疾步走在送她回房的路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入夜了,屋裡沒有點燈,黑漆漆的。
他收起了素日裡的平和,代之以命令的語氣:「你留在屋裡,今夜哪兒也不要去。」
寢居的門沉重地合上,只留她一個人在狹窄昏暗的屋裡。
他走之後,歲寧自行點了燈,打開牆邊木櫃的抽屜,太守印信依舊躺在那裡。
她又摸過匣子裡的一塊方木,依照模糊的記憶,刻了一方印章——陸宣的私印。
昏黃的燭影下,歲寧研墨提筆,拙劣地模仿陸宣的字跡,以他的口吻寫了一封送往柴桑的信。
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敵軍沒了糧草,被逼至絕境,戰線不能再拖。
她要走一招險棋。
後半夜,萬籟俱寂。
歲寧在半夢半醒間,看到床榻下坐著個人,就像前幾日她病重時那樣,日日夜夜守著。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勾勒出他模糊不清的輪廓。
歲寧坐起身來,從床幃中垂下手臂,拍了拍坐在地上的人,戲謔道:「又來做什麼?就這麼怕我跑了?如今林府上下都是王忱帶來的守兵,何須你親自守著?」
宋聿背對著她,說道:「正因如此,才擔心他會對你不利。」
歲寧冷哼一聲:「當著你的面動手,王忱連這幾分薄面都不願賞你嗎?」
宋聿問她:「可還是在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
歲寧的手落在宋聿的肩上,似在安撫。他也擡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回頭看著她,小聲道:「對不起,我今日不該這麼對你。」
她俯身抱著他,說道:「不必道歉。」
宋聿又說道:「他們沒有你的眼界與智謀,可你與陸宣太像了……」
所以他們也不會聽信你的一言一辭。
歲寧心裡咯噔一下,迅速瞥了一眼桌案上她未收起的信件與印章,見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她才暗自舒了一口氣。
歲寧問他:「那麼你呢?你信我嗎?」
「信的。」他認真道。不然便不會將印信交由她保管了。
拋去世家間的利益糾葛,只站在萬千百姓的生死存亡問題面前,唯有她是可以去相信的。
她會背叛任何一方權貴,卻不會背叛自己所處的階級。
「那麼公子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歲寧勾著宋聿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肩頸,冰涼的烏髮垂下,蹭得他脖子發癢。
宋聿渾身僵住,有些迷茫:「這是做什麼?」
她說道:「沒什麼。深秋夜裡寒涼,公子不必這般守著我的。」
他輕輕推開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小心翼翼道:「那麼我回去了。」
「嗯。」歲寧便也收回了手,又落下床幃,躺回了床榻上。
他暫時無法接受這樣的逾矩,是以只能用此種方式讓他主動退避三舍。
天亮之後,莫說是林府,縱是整個柴桑城,都尋不到她的身影了。
她果然還是如此,事有妖,必有詐。
聽城門的守衛說,今日寅時,那位女郎持太守印信策馬出了城,馬鞍上還掛著一隻鴿籠。
宋聿又問:「她往哪個方向去的?」
守衛答:「北面。」
宋聿心間驀地一緊,柴桑縣往北二十里,便是文山駐紮的營帳了。
已經過去三個時辰,或許再去追已是徒勞,他還是命人備馬,親自去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