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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蹀躞,舉頭三尺神明

2024-09-14 12:33:30 作者: 長衿酹江月

  萬里蹀躞,舉頭三尺神明

  這一座城,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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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撕裂漆黑的蒼穹,今夜註定無法安眠。

  「你要這般走到何時?」

  宋聿拉住歲寧的手,迫使她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一切的智謀在絕對的權勢面前都是徒勞。

  她仰頭,茫然地望著四周,恰停在了將侯祠前。

  歲寧鬼使神差地推了門進去,合上殘破的窗牖,扶起倒下的燭台。借著朦朧月色,點起一炷香來。

  敬神香散著裊裊細煙,環繞在神像周身。

  祠內的神像莊嚴肅穆,卻沒有為民降福。世人燒香敬拜,置身地獄卻不見祈福禳災的神明。仿佛這不是人間,而是煉獄,只有橫刀躍馬,血濺三尺的殺神。

  原來這才是百姓萬里蹀躞的人間。

  宋聿便看著她做這一切。

  當她也只能求助於神祇,便是真的尋不到出路了。

  最後歲寧也沒有回林府,那一夜是在神祠中度過的,就好像是四年前逃出建康,在項王亭里藏身的那些日夜,她祈求著,能逃出生天。

  這一次,沒有一個前來平叛的將領,會救下她。

  晨光透過殘破的窗牖,映照在他的面龐,宋聿眼睫微微扇動,緩緩睜開眼睛。

  眼底閃過一絲迷茫。

  有個人枕著他的手臂入眠,當真是不顧及男女之防,也半點不委屈自己。

  他就這樣等著,靜默看著她的背影,待她悠悠轉醒。

  天亮了,縱然已是窮途末路,總還有諸多事要忙。

  「宋紹君,我還不想放棄。」

  她口中念叨著含糊不清的話語,又猛迷迷糊糊地從乾草堆上坐起。

  「城外五百步悉數伐木斷橋,堅壁清野,水井投毒……」歲寧隨手撿過一根枯枝,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寫寫畫畫。「結果於誰有利,便明可推知是誰做的手腳。」

  思路漸漸明晰,歲寧猛然擡起頭,問道:「那些方士,現在藏身何處?」

  「你懷疑是他們做的手腳?」

  她道:「公子可還記得,藥材匱乏之時,他們在城中分發過符水,一碗符水須得三升米來換。」

  「是了。」宋聿接著她的話,繼續分析道,「如今分了糧食與藥材,損的是他們的利。」

  歲寧折斷了手中的枯枝,說道:「勞煩公子帶人去封了水井,我去會會那些個裝神弄鬼的傢伙。」

  宋聿問:「哪裡會合?」

  歲寧道:「城東榆錢巷的有一口水井,公子在那裡等我。」

  說罷,她便急匆匆出了門,向著醫館的方向去,如一陣風似的,再不見昨天夜裡的彷徨。

  一夜過後,許多人家的門戶前都掛起了白綾。

  慟哭聲中,幾個方士又混跡其間,開始以符水換糧,這一次價格漲到了五升米換一碗藥。

  因著昨日一事,沿途的人見她如見惡鬼,一時都目光迴避,閉了門躲回舍內。

  歲寧來到醫館門前,那個名喚擇春的小學徒又迎了出來,醫館裡的人都用布巾遮掩了口鼻,看來這一次,是真演變成瘟疫了。

  擇春膽怯詢問道:「女郎今日前來……可有什麼要事?」

  「我來找你師父。」

  擇春道:「師父他在配新的藥,昨天夜裡有許多人染了疫病,原先解毒的藥方起不了作用了。」

  歲寧道:「我便是為此事而來,醫館可還缺什麼藥材?」

  「多謝女郎與宋大人送來的藥材,如今藥材不缺,只是病人太多了,我們人手不夠。朱家有人染了病,師叔被請去了朱府,如今只有師父一人……」

  「我知曉了,此事交由我來解決。」

  擇春又遞給她一塊絹布,說道:「您在城中行走,還需謹慎些,切莫感染了瘟疫。」

  「多謝。」歲寧接過絹布蒙在面上,朝他微微頷首,又往別處去了。

  途中,遇一身著灰衣的方士坐在巷口,鋪了一塊麻布擺攤。他一面用金石粉末配著藥方,一面與欲購符水的縣民討價還價。

  男人哀求道:「四副藥,十二升米行不行?家中實在拿不出更多的糧了。」

  方士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五升米一碗藥,你不買,自然有的是人願意買。」

  歲寧也在那攤位前駐足了片刻,方士便不再理會男人,轉而看向她道:「你,買藥?」

  「是。」歲寧思索片刻,拔下了髮髻上的金笄遞給他,「我出門忘了帶米,可否用這支金笄,與你換一碗藥湯。」

  「這……」方士接過金笄掂量一番,鼠眼圓骨碌轉了一圈,勉為其難道,「須知這城中糧食可比金子還貴,小道亦是看在你一個女娘的份上,姑且半賣半送給你罷。」

  「多謝仙師。」歲寧面上笑著,心裡卻已暗罵了八百遍奸商。

  她晃了晃碗裡渾濁的泥水,甚至連石頭的粉末都未溶盡,怎麼會有人信這些玩意?

  「怎麼不喝?」

  歲寧蹲下與他平視,說道:「我不過有些好奇,這『湯藥』真能治病?」

  他罵罵咧咧道:「廢話,這麼多人都買了,還能有假?」

  「那你自己試過嗎?」

  方士聞言色變,未等他反應,歲寧便捏著他的下巴,強行將那「湯藥」給他灌了下去。

  「咳咳……咳……」方士一手扶著牆,一手使勁摳著自己的喉嚨,剛咽下去的泥水嘩啦吐了一地。

  歲寧轉身看向徘徊在攤位前的眾人,說道:「瞧見了麼?他自己都不敢喝,你們卻都上趕著拿糧食去換。」

  人群之中有人問道:「不若如此,我們還能相信誰?」

  「信醫者。杏林醫館的大夫已經在忙著配藥了。」歲寧道,「總之,這些裝神弄鬼的方士不可信。」

  又有人摔了碗,大罵一聲「騙子」,衝上前揪住方士的衣襟,逼問他歸還糧食。

  「我孩子就是喝了你給的湯藥才去的。」

  方士瑟縮在牆邊,慌慌張張道:「這這這……這不關小道的事啊……」

  曾幾何時,還是被捧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仙師,現下成了招搖撞騙的神棍,淪為眾矢之的。

  歲寧退到一旁,背靠牆壁,悠閒看著眾人群起而攻之。

  待到大家都領回了被騙走的糧食,又一頓泄憤之後,歲寧才走了過去,踢了踢那蜷縮在地上裝死的人。

  那方士條件反射地抱住頭,顫聲道:「小人知錯了……別再打了……」

  歲寧俯視著他,說道:「我的金笄,還我。」

  見他裝聾作啞,她又提醒道:「人都走了,還裝呢?」

  「哼!」方士從地上爬起來,掏出懷中短劍指向她,一步步逼近,「你一介女子,竟生了這般歹毒的心腸,害我淪落至此。」

  歲寧笑道:「咎由自取。」

  方士被三言兩語激得惱怒,舉著劍便朝她刺了過來。歲寧側身躲閃,一腳掃過他的下盤,男人摔倒在地的剎那,一柄匕首隨之落下,不偏不倚停在他脖頸一寸處。

  「小人這回是真的知錯了,金笄還給你,求女郎饒我一條賤命。」他嚇出了哭腔,雙手顫抖著將金笄捧上。

  歲寧拿過了金笄,卻並未收回匕首。

  「可你的罪過,不止於此。」

  「還有什麼?請女郎明示。」

  歲寧道:「你所為傷天害理之事,我都知曉了。」

  「小人不過賣些假藥……」

  歲寧施施然開口道:「昨夜柴桑縣死者三百一十七,想來與你脫不了干係。」

  他辯解道:「他們分明是染病而死的,這與小人有何干係?」

  「瘟疫麼?」歲寧冷笑道,「無旱無澇,更無蝗災,柴桑縣為何會生疾疫,你們心知肚明。」

  「小人不知,當真不知。」

  「你倒是講義氣,殊不知早有人將你出賣了,不然——我為何能找上你?」歲寧一腳踩著他的後背,又將匕首貼近了些,直接在他脖子上割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又驚又惱,「誰?是誰出賣老子?」

  歲寧有些想笑,這人被詐了,竟渾然不知。

  「死人不需要知道這些。」

  如鈍刀割肉般,眼看著喉嚨便要被割破,方士緊閉著眼,掙扎著求饒:「求女郎饒命,都是柳道人脅迫小人去做的,小人也是被逼無奈……」

  「柳道人?」

  「是是是,都是他指使的。」

  「姑且留你一條性命,帶我去找他。」

  她收了刀,就著那人的衣領慢條斯理地擦著刀刃上的血跡,時不時刮下幾縷碎發來,一遍又一遍消磨他的意志。

  人恐慌到極致時,才會說真話。

  歲寧押著方士到了榆錢巷的水井旁,宋聿正帶著幾人圍在井邊打撈些什麼。

  湊近一瞧,竟是半截手臂……還有更多的殘骸……

  一時眾人都寒慄了。

  這便是城中疫病的來源麼?

  歲寧又把刀夾回了那人脖子上,問道:「這也是你們做的?」

  「不是……當真與我無關。」

  歲寧道:「還不承認,可是想嘗嘗這井水的滋味?」

  他兩股戰戰,雙腳已經癱軟到支撐不住,身軀搖搖晃晃,不慎撞上了刀刃,又在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疼的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嘶……」

  屍體的腐臭味逐漸逼近,真有人給他盛了一碗井水來。

  他的意志也徹底潰防了。

  「我說……我全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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