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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為乎遑遑欲何之

2024-09-14 12:33:28 作者: 長衿酹江月

  胡為乎遑遑欲何之

  秋風掃塵,黃埃散漫,三千兵馬對峙孤城。

  城牆上除了十幾個守城的士卒,僅有一個剛過及冠之年的青衫文士。罡風磨礪,吹得廣袖獵獵作響。

  文山捋了捋花白鬍鬚,藐視城牆上的年輕男子,見他白淨面皮,書生模樣,不禁放肆大笑:「武昌無人了嗎?只派一個後生出來擋刀。」

  遠處成百個弓箭手列陣,蓄勢待發。

  宋聿不敢退怯,向著城下之人高聲道:「文將軍輕人年少,安知我不能諸宵小?柴桑城下,我也只見個老叟逞威風。」

  文山驅馬在城下踱了數個來回,馬蹄激起一地的塵土飛揚。

  「哼!」他冷聲叱道,「黃口小兒,待老夫取下柴桑,便親自拎著你的頭顱去見武昌太守!」

  「信口雌黃又有何用?」宋聿回道,「好歹先從晚生的屍身上踏過,再言狂悖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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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山威脅道:「我已打聽過了,柴桑的民亂便是因百姓缺糧而起,如今武昌的府兵已馳援義陽,無糧草,更不會有援兵,看你能撐幾日?」

  宋聿面上雲淡風輕,笑言:「縱使你圍個十日百日,也攻不下柴桑。說不定我守得比文將軍的壽數還長。」

  好在作為讀書人,他在呈口舌之利上面,從未落下風。

  文山氣急,不再與之爭辯,轉而施攻心之計:「城裡的百姓聽著,即刻打開城門,我便留你們性命,只殺他一人。」

  「我只給你們三日時間,到時若不降順,我必屠盡柴桑縣。」

  短短几句話,便令柴桑城內人心惶惶,更將矛頭對準了宋聿一人。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高喊道:「快去開城門!」

  早有畏懼死亡的縣民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企圖放叛軍進城,守在城門處的數十個士卒幾乎快阻攔不住。

  更有不知所措者,或躲回家中,或四散亂走,忙於推搡擁擠。民怨沸騰,場面極度混亂。

  歲寧見勢拔下陳序腰間的長劍,攔在城門前,屏退眾人,怒道一聲「退下!」

  「你們沒聽到嗎?要是不投降,叛軍就要屠城了。」

  「他們那麼多人,打不過的……」

  「我何嘗不懼死?」歲寧聲嘶力竭喝道,「叛軍兵臨城下之前,早已屠戮過村莊,你們以為打開了城門,他就會信守承諾放過你?」

  「憑什麼聽外鄉人的?」

  「城裡早就沒有糧了。」

  「難道要讓我們在這裡等死嗎?」

  見到那不爭氣的吳縣令也混跡其中,歲寧首先拿他開刀。一把將他從人群中扯出來,橫劍架在他脖子上,命令道:「百姓都聽你的,叫他們退下。」

  吳玫縮著脖子,哭喊求饒:「女郎你放過我吧……縣裡的糧食,等不到援兵來……」

  歲寧厲聲道:「閉嘴!」

  「連縣令都說,無兵無糧,為什麼還不投降?」

  「你們這些貴胄,只在乎官位和名聲!何時在乎過我們的性命?」

  怨恨的聲音越來越嘈雜,湧向城門的人越來越多。

  孤身力薄,人微言輕。

  眾人不認識她,惶恐充斥心頭,更不會聽信一個女子的指指點點。

  歲寧努力回想著,當年宣城大疫,百姓爭擁出城之時,陸宣是如何做的?

  「他們只有幾個人,攔不住我們。」

  「衝上去,把城門打開!」

  「住口!」

  話音落下的間隙,寒光閃過,一劍斬下,血濺當場。

  殺雞儆猴。

  吳玫緊閉著眼睛,嚇得癱軟在地,一捂脖子……自己的腦袋還在……

  死的是沖在最前面的一個縣民。

  眼見著她手握長劍,親手梟下了其中一人的頭顱,一時間再沒有人敢爭先上前。

  歲寧目光滯住,緊盯著地上的屍身,鮮血流了滿地。

  啪嗒——

  劍鋒上亦有血滴滑落,在血泊之中濺起一朵妖冶的花。

  她強裝鎮定,擦去臉上沾染的血漬,此刻雙目猩紅,手持血刃,在緊閉的城門之下,如同一尊殺神。

  「吳玫有官身,我殺不得他,難道還殺不得爾等?」

  「你們留在城中,不一定會染病而亡,叛軍未必就能破城而入。但我可以保證,誰敢再上前一步,便如此人下場!」

  外面喊城的叛軍退了,爭擁著城門處的民眾也散了,一場鬧劇暫歇。

  歲寧不知道她殺死的是何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除了她,竟沒有人記得給這人收屍。

  從前她殺過許多人,劉晟、陶庚……可是從來沒有殺過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下位者。

  此刻她高高在上地,剝奪了其餘人選擇的權利。

  她扔了手中長劍,低頭看著掌心沾滿了血,雙腳麻木得連步子也邁不開。要走上陸宣所走的那條路是極其艱難的,須得擔上諸多殺戮與罪業,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宋聿從城樓上下來,看到她仍一個人站在那裡,最後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滿身髒污。

  他走過去,拉她起身,急切詢問:「你有沒有事?可曾傷著?」

  歲寧的目光卻未從血泊中移開過,輕道一聲「沒事。」

  「我……」她靠在宋聿肩上,聲音啞著,幾近失聲。

  前幾日幫他看公文時,方才叮囑過她少做些殺人防火的勾當,如今,倒真是犯下殺人的罪業了。

  「我知曉的,不必說了。」宋聿閉上了眼,掩蓋了眼底沉重的思緒。

  歲寧不記得回林府的路是怎麼走的,途徑吳縣令的府邸時,陳序正領著民兵掘地三尺搜查府里私藏的糧食。

  柴桑出了一隻碩鼠,將全縣上下的食糧吞噬了個乾淨。

  擺在吳玫面前的兩條路,獻城投降,亦或是打開自己的私倉放糧,接濟城中百姓。通敵與貪污,兩項罪名至少得坐實一項。

  一整個下午,她都在核對帳簿,指尖撥得算珠噼啪作響。

  「不夠,遠遠不夠……」

  吳府里的兩倉糧,不過八百餘石,再怎麼省吃儉用也只夠支撐半月。

  「怎麼了?」宋聿問。

  「帳目對不上。」

  「城中各處都搜過,當真沒有餘糧了。」

  「會不會——」

  「如今不是該糾結帳目的時候。」宋聿奪過她手中的帳簿,說道,「你該歇息了。」

  暮色逐漸被黑暗掩去,深秋的夜裡略顯寒涼。她算帳入了神,竟不知屋內何時已點起了燈。

  說實話,她自己也不太好受,執劍的手還是會時不時發抖。可她還不能在此時亂了陣腳,畢竟有一個人比她更加方寸淆亂。

  宋聿道:「城中人手不夠,更無將領可用。其實我不知該如何守城,此前我從未登上過城樓,從未直面兵刃相向……」

  歲寧看著他垂首在書案,搖曳的燭光灑在他的身上,陡然生出幾分落寞。

  「公子做得沒有錯,本就不該降。」她走了過去,一隻手輕輕落在他肩頭,「我見過敵人有多狡詐,縱然順降,依舊屠城劫掠的例子從不鮮見,你我不能去賭。」

  她又說:「若是真的守不下來,大不了與城中百姓一道退守尋陽。武昌疆域甚廣,文山深入江州腹地,斷不可能長久猖狂。」

  宋聿回握住她的手,懊悔道:「原本只是來探查一番民情,不曾想會困守城中,早知如此,說什麼都不該讓你跟來。」

  歲寧道:「正因如此,才應該有人站在公子身側。」

  他依舊是嘆息,又埋首於案間,提筆寫著即將送往安陸的書信。

  「還有三日,或許足夠布設城防。」

  「城中人手還夠嗎?」

  宋聿如實道:「士兵不夠,又組織了一些民兵,不過一盤散沙。好在他們圍城之前,藥材先一步送進了城,不然那麼多百姓中了毒,還不知作何解。」

  「人心難以穩定,倘若再起民亂的話——」歲寧在他手中放了一把匕首,留給他防身用。

  「如果城中百姓不敬你,便要讓他們懼你。」

  靜寂的夜裡,門外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

  宋聿出門查看,便見陳序四肢僵直倒在了地上,口吐鮮血。試探著他的鼻息,已經沒有呼吸了。

  「怎麼回事?」

  「中毒了。」

  歲寧即刻拔下頭上的銀簪,驗了驗當晚的飯食。眨眼間簪子一端已變為了黑色。

  「砒霜?」

  今日她因柴桑存亡之事廢寢忘食,卻有人趁此時機要取她性命。

  歲寧問:「林氏的人,全然可信嗎?」

  「他們沒有理由會背叛宋氏。」

  「公子,誰都有可能會背叛你的。」歲寧看向他,認真道,「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怕是等不到文山攻城,城裡就有人迫不及待要取你我的性命了。」

  她撇下一地的狼藉,橫衝直撞地跑上街頭,卻見有更多的屍身橫在道路兩側,無人收殮。

  或然推開一戶人家的門,一家四口皆未能倖免於難。

  城中類似於瘟疫的症狀再次蔓延開來,甚至於病症更加嚴重,城中諸多百姓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家中。

  再這般下去,即便不是瘟疫,也會隨著屍體的堆積、腐化漸漸生出瘟疫來。

  歲寧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奔走著,絲毫不顧及身後之人的阻攔。

  「稅收與餘糧的帳對不上,又有人明目張胆地投毒,從一開始……」

  那些剩餘的糧是不是早就被偷運出城,甚而可能直接送到了文山帳下?

  從一開始,便有人與之裡應外合。

  「文山,沒打算給我們三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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