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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勞攘,不甘平凡一世

2024-09-14 12:33:24 作者: 長衿酹江月

  風塵勞攘,不甘平凡一世

  徹夜處理公務無人問,一朝偷得浮生半日閒,便恰好被她撞上了。

  只是宋聿此刻無心同她起爭執,只道:「案頭公務堆積,是該早歸。兒近日疏忽了,還望阿母見諒。」

  姜韶有些驚訝,他竟改了性,難得沒有出言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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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口吻也稍緩和了些,「聽你外祖母說,這些時日你協助外祖理訟斷獄,收治難民,分外操勞。我兒也需仔細休息,莫要累垮了身子,你離家遠,身邊亦缺個體己人照顧……」

  此言一出,宋聿與宋攸面面相覷,料到了她接下來的話又是通篇的談婚論嫁。

  宋攸忙上前去給母親捶肩,陪笑道:「天色不早了,阿母一路舟車勞頓,不妨早些歇息。」

  「方說到正經事,你打什麼岔?」姜韶如今不吃他這套,直接拍開了少年的手。

  宋聿嘆道:「今日還有公文未看,若阿母有別的事,大可明日再說。」

  「站住!」姜韶厲聲道,「你還要在姜府待多久,打算何時回建康去?」

  他停在門檻前,沒回頭,「我如今還不能回建康。外祖病重,武昌郡內的大小事宜,不能無人處理,若讓外人接手,豈不是將外祖經營幾十年的基業拱手讓人?」

  姜韶又道:「你父親的意思,是讓你回建康去,著手繼承宋氏的家業。」

  宋聿道:「父親年富力強,尚用不著我憂心。」

  姜韶在婢子的攙扶下起身,緩步走上前去,阻在他身前,冷笑道:「你究竟是為了外祖留在這裡,還是為了躲著聯姻?」

  宋聿垂著眸,恭順道:「阿母說什麼便是什麼,何必問我。」

  姜韶道:「若真是我說了算,便不必大老遠過來尋你二人了。」

  「兒知曉母親用心良苦,只是婚姻大事,不能不顧及阿攸的意見。」

  宋攸連聲附和:「就是就是!憑什麼你看上的女子,便叫我娶?」

  遭了姜韶橫眉冷對,少年又悻悻躲到宋聿身後去。

  「他如今這般驕縱的模樣,還不是跟你學的!」婦人指著宋攸罵道,「你們倆直接上淨山寺出家得了!」

  宋攸又說:「那可不成,我早與喬家女郎有約。」

  宋聿忙攔著,叫他少說兩句,不然今夜又得爭論個無止無休了。

  「這麼晚了,前院好生熱鬧。」

  院門口傳來個女子的聲音,打破了這一方爭執的氣氛。

  眾人紛紛轉頭看去,歲寧正背倚著院牆,悠然搖著輕羅畫扇,眉眼彎彎,好似在看戲。

  她淡淡笑道:「林老夫人已經歇下了,老人家夜裡眠淺,幾位莫擾著她休憩才是。」

  姜韶睨著打量她,總覺得這副媚順之姿似曾相識。縱然面子掛不住,卻也不好在此時發作。

  她一揮袂,怒道:「罷了,明日再與你算帳!」

  宋攸如獲大赦,忙不疊俯身請辭,逃也似的離開了前院。

  宋聿行至歲寧身旁時,腳步頓了頓,餘光輕瞥了她一眼。她卻催促著,「二位公子早些歇息,林老夫人交代了些話,讓我同夫人說。」

  姜韶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依舊是輕蔑、不帶善意的端量。

  歲寧走上前朝她施了一禮,恭恭敬敬道:「還請夫人落座。」

  姜韶問道:「你是何時侍奉在老夫人身邊的?我可從未見過你。」

  「不過半載而已。」歲寧面不改色胡謅道,「我本是從荊州逃難而來的,幸得老夫人收容,留我在府里做些雜事。」

  「老夫人她讓你轉達什麼話?」

  歲寧思忖片刻,笑答道:「老夫人自然偏向兩位公子,那些話——想來夫人也不願意聽。」

  「放肆!」姜韶怒道。

  歲寧並不理會她的失儀,只說:「小人斗膽獻計,願解夫人心憂,不知夫人可願意聽?」

  姜韶不屑道:「我尚且治不了的人,你能有什麼辦法?」

  歲寧道:「夫人自是為二位公子做打算,好言相勸卻成了棒打鴛鴦,到頭來公子也不念著您的好。是以——需要有一個人來替您做這個惡人。」

  「一個丫頭片子,還真是大言不慚!」

  「夫人既不信我,長此以往,只能等著與二位公子離心。」歲寧說著,便佯裝要走。

  「站住!」姜韶叫住她,「且說說你的主意。」

  是夜,前院的燈亮了一宿,歲寧好說歹說,連哄帶騙勸了她半個時辰,才讓姜夫人轉了心意,過幾日便啟程回建康去。

  那位二公子也不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歲寧的耳根子也終於清靜。

  深秋的夜裡略顯寒涼,宋聿書房的燈還亮著。

  歲寧提著個食盒,踏著月色,走進那清幽素淨的小院,輕叩響書房的門。

  宋聿開門見了她,眸光微微閃動,不忍責怪道:「你去尋她做什麼?她說話難聽,定然不會寬和待你。」

  「是麼?」她放下燈籠,自顧自在門前的石基上坐下,取出盒中糕點,不過一碟餌餅,兩碟蜜餞。

  歲寧仰頭看向他,道:「夫人從建康城帶來的點心,公子可要嘗嘗?」

  「她賞賜的東西,你也敢吃?」

  她道:「所以,先拿來給你試試毒。」

  宋聿哂然一笑,就著她身側落座,替她將餌餅和蜜餞一一嘗過,隨後問:「她當真沒有為難你?」

  歲寧端詳著他認真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二位公子的性子,倒與夫人如出一轍,誰也不肯先低頭說些軟言軟語。夫人向來吃軟不吃硬,分明很好誆騙,誰叫你們非要逆著她?」

  她又說:「同臨外患之時,世家間的爭鬥便會暫時止息,家宅內鬥亦是如此。須得引著夫人看到宋府以外的局勢,她才不會只執著於家中齟齬。」

  原是如此,宋聿嘆道:「可齟齬未消,這也並非長久之計。」

  「那就只得委屈你與二公子,早些讓夫人抱上孫子,她便也不來擾你了。」歲寧低頭吃著蜜餞,悠哉晃著雙腿,坐得既不規矩。

  宋聿聞言一時錯愕,斬釘截鐵道:「辦不到。」

  又不禁猜想,她這張口就來的性子,到底在夫人面前打了什麼包票?

  她輕笑一聲,說道:「逢著災荒之年,一斗米便能換一個幼子,公子何須擔心?」

  「不好笑。」

  宋聿偏過頭去,朦朧月色模糊了此刻的神情,他好似,有些生氣。

  「可我如今理解了夫人。」這樣說,他或許會生氣,歲寧還是繼續說下去了,「不論二公子最終娶了喬氏的女郎,還是別家的女公子,處在姜夫人的境遇下,最終都會變成像她那樣的人。」

  宋聿噤若寒蟬,沉默著,無法反駁。

  她又勸道:「夫人至多再待幾日,望公子莫再同她起什麼爭執,不然我便白忙活一場了。」

  他點頭道:「嗯,我知曉。」

  吃完了碟中的點心,歲寧拍了拍手,一副了事拂衣去的樣子。她埋怨道:「好歹是請走了一尊佛,在此時局緊張之際,也算是替公子排憂解難,沒些賞賜就算了,竟連句讚賞之詞也沒有。」

  他垂下眼睫,溫和一笑:「我可沒叫你做這些。」

  「宋公子好沒良心啊。」她一邊怨著為善不討好,一邊又起了作惡的心思,拾起地上的石子塞進了他衣襟里。

  「我要良心做什麼?」宋聿抖落了衣裳里的沙石,見她這般玩鬧,他還是頭一回在一個人身上,看到善與惡同流合污。

  「說吧,你想要什麼?須得我辦得到才行。」他問。

  她卻搖了搖頭,誠摯地說道:「現如今江州也亂作一團,夫人留在此處,只會讓公子束手束腳的,我是真心實意地在幫你呀。」

  「無事獻殷勤——」宋聿仿佛若有所思,無法克制此刻對她的凝視。

  她說謊時如是,說真話時亦如是。

  歲寧惱了,在一陣哐當聲中將碟子收進食盒,蠻橫到要將瓷碟摔裂似的。

  她拔高些許音調,順著他的話說道:「行行行,公子非得覺得我是圖謀什麼的話,便當我是圖謀你的錢財,圖謀宋氏的家業總成了吧?」

  「圖謀宋氏的家業啊?你想得還挺美。」

  每每她從那副謙遜溫和的外表下說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來,宋聿便會忍俊不禁。他說,「再等個二十年吧,如今宋氏也不是我說了算。」

  「宋紹君……」歲寧怔愣住。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不似玩笑話,她不由生出一瞬的錯念來,甚至於無法調章遣句。

  「你叫我什麼?」

  她小聲道:「宋……公子,你當真了嗎?」

  清風相伴,月明星稀。

  他面上覆著淡淡的月光,嘴角噙著抹笑意。

  「若你說的是真話,我的許諾便是真話。」

  歲寧擡手貼上他的額頭,沒有發熱啊。於是她戲謔笑道:「有恙否?」

  宋聿拂落她的手,移目道:「是啊,日日忙於公務,才教我昏了頭。」

  倘若她真的有所圖謀便好了,畢竟,唯有利益才最長久。

  「那公子繼續忙,我不打攪你了。」她抱起食盒,擡腳便走。

  「你不打算幫我嗎?」宋聿問她。

  「幫你什麼?」

  「公文。」他解釋說,「我一個人,今晚上當真看不過來。」

  在此獨木難支的時局之下,他還是選擇了相信此人。

  常言「宦海風波,實難久戀」,可歲寧不同,她寧願陷在這樣的風塵勞攘,案牘勞形,也不願平庸淡泊一世。

  宋聿還特意給她分了刑訟一類的文書,叮囑她多了解些刑律,少做些殺人放火的勾當。

  有地頭豪族侵用鹽商六百餘兩,她判收監,待其繳清債務再釋放。看到有不肖子弟棄養痴聾老嫗,她則判以徒刑,另尋願供養老嫗者,每月分發安老的錢糧。

  在武昌郡為收治流民僑置的鄉縣裡,她懂得如何以賑貸的方式,向生活無著的饑民租借土地、糧食和種子。在糧價過高之時,她亦知曉要罷官糴①,以防糧食繼續升價。

  這下宋聿總算相信,陸宣當真只是圖謀她辦事的能力。

  在觸及這些與民休戚相關的事務上,她比那些虛糜朝廷爵祿得世家子弟靠譜得多,說的便是宋攸。

  歲寧孜孜不倦地處理這些事,直至深夜也渾然不覺。她看完手中最後一本文書,擡頭之時,恰好見宋聿在垂眸看她。

  她道:「看什麼?怕我徇私枉法?」

  宋聿道:「在看,你實在不像尋常人家生出的女兒。」

  「公子此言並非是在誇耀我,倒是貶低了千萬庶民。」聽了這話,歲寧不免要辯駁一番,「尋常人家,怎就不能生出我這樣的女兒?萬民如何長大,我便是如何長大。」

  他眼角微微揚起,從容笑道:「女郎教訓的是。」

  ①官糴:即由官府買進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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