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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2024-09-14 12:33:23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院內清幽,窗明几淨。

  綠釉博山爐中點上了沉榆香,窗外鳴泉之聲清冽。兩人相對而坐,身前只擺著一盤棋。

  陸宣手中擺弄的幾枚棋子,又「啪嗒」落入棋簍中。

  「上次沒有酒便罷了,這次竟是連茶也無。」

  宋聿自然沒給他幾分好臉色,「你的人把城內搞得烏煙瘴氣,還指望我以禮相待?」

  陸宣也不遑多讓:「誰叫宋公子先把我耍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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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聿嗤笑道:「陸氏是後來者,能分得些殘羹冷炙便不錯了。」

  「不過——」他又道,「我倒是可以將宋氏在義陽分到利過讓給你。」

  「那你此前在義陽所謀為何?」陸宣疑慮重重,究竟是你想不開,還是又欲戲耍於我?

  「如今我另有企圖。」宋聿道,「倘若陸二公子願意收下這份利,還請陸氏從此高擡貴手,放過歲寧。」

  陸宣微怔,少頃,放聲大笑。

  「我說,你同我搶她作甚?難不成還指望她忠心耿耿替宋氏辦事?」

  宋聿的視線從棋局上移開,轉而打量著他的神情,此刻竟沒有劍拔弩張,於是暗自鬆了口氣。

  「不需要她為我謀劃,只求她能遠避這禍端,便足夠了。」

  「你不了解她。」陸宣眉尾輕挑,笑道,「她和我一樣,都是心高氣傲的人,怎可能甘心屈居在你身後?」

  宋聿不願茍同:「前不久,吳氏滿門被滅。人有旦夕禍福,稍有根基的世家尚無法保全,更何況她,什麼都沒有,偏還有所圖謀。」

  陸宣沒給他答覆,只說:「你這般謹慎退讓,是留不住她的。」

  宋聿反問:「那麼陸氏便留住了嗎?」

  「嘁!」陸宣忍不住罵道,「我曾將權勢富貴捧獻於她,是她自己不識擡舉!」

  「陸二公子好似並不知情。」宋聿眼中划過一絲笑意,順勢挑撥離間,「不若回去問問令兄,當初使的什麼手段。」

  「什麼意思?」對坐之人眉心擰成一團,懷疑與憤怒飄忽不定。

  「字面意思。」

  陸宣斂了神色,說道:「義陽承啟東西,屏蔽中原,拋開貨殖之利、關津之稅不談,地利已是得天獨厚,你當真能舍?為了個隨時都會背叛你的人,宋公子還真是會做買賣。」

  「利來利往,司空見慣。孰輕孰重,我分得清。」宋聿淡然言之。

  陸宣首肯,欣然投了子,「卻之不恭,陸某承賜。」

  宋聿又道:「另外,陸二公子今日來安陸城這一遭,我外祖自會找陸尚書清算。」

  「莫急,肯定不止這一遭的。」陸宣卻笑意詭譎,「江州一帶,歷來是揚州與荊州那些士族的必爭之地。便看姜氏與宋氏,能不能守得住了。」

  「居其位,謀其政。便不勞你掛心了。」

  平日裡互相陰陽的兩人,今日交涉,竟破天荒地沒有不歡而散。

  見他臨行,宋聿又問:「陸二公子,可要再見一見她?」

  已然跨過門檻,陸宣的腳步忽地頓住,沒了高高在上的氣焰,反而有些苦澀與落寞,他道:「活了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不知好歹的人,還見她作甚?」

  陸宣的本意,是趁此番流寇作亂,將她搶回去。誰料她寧願死,也要同陸氏撇清關係。

  真是良心都餵了狗,連個好賴也分不清。

  沉重的夜幕籠罩了一切,出城的一路上,只余幾盞星稀的燈籠照明。

  夜行無火,人嘆馬嘶。

  九連枝扶桑樹形銅燈上,點點燈火映得屋內明晃晃。

  歲寧坐在銅鏡前,卸了釵環,散了髮髻,如瀑的青絲散落在地。

  泠雲侍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傷口,塗抹傷藥。

  她唉聲嘆惋:「女郎落下這麼多傷,也不知會不會留疤。」

  歲寧垂眸,望著鏡中的人影,淡淡道:「留疤又有什麼要緊?」

  泠雲輕咬著唇,猶豫半晌,才又怯生生開口:「恐公子不喜。」

  「……」

  誰管他喜歡什麼?

  歲寧梳著發的手忽地滯住,她透過鏡子望著身後的泠雲,本欲反駁她的話,臨了卻變成了輕聲嘆息。

  或許此時的泠雲像極了許多年前的自己,長久困於深深院宇,唯唯諾諾地討主人歡心,靠著主人家心情舒暢時的悲憫與施捨,在這吃人食髓的世道里活下去。

  此刻若是勸她不必這般低聲下氣地討好旁人,倒成了「何不食肉糜」。

  歲寧攏好衣衫,又細細梳著頭髮,同身後人道了句:「夜已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泠雲走後,她又支起窗格,裹著厚實的裘氅在窗前坐了一宿,涼霧襲人,寒露沾衣。

  入夜後的庭院空曠而寂寥,她守著一點昏暗的燭火,等著長夜將明,好似要將前幾年的回憶都翻盡。

  在宋府時的忍辱負重,與陸宣聯手時的步步為營,在暗處攪弄著建康城的風雲。

  門閥當道的時代,鮮少有下野之人能走到她如今的境遇。

  歲寧想,她從不後悔那個冬夜從宋府逃了出去,也不曾後悔棄他而去。

  可是,從她親手殺了陶庚時起,一切都難以為繼。

  她無意之中毀了陸氏長公子苦心孤詣設下的一場局,撞破了他的陰謀。

  沒有家世,也沒有權勢,在足夠的利益面前,她總是被捨棄的那一個。

  到頭來,她唯一可以仰仗的,只剩故人的幾分舊情。

  這一次,倒是真的沒得選了。

  好不容易趕上個豐年,偏遠一些的田地又被賊匪糟踐一空,姜太守亦被陸宣的所作所為氣病了,如今公務都落在了宋聿一人身上。

  田間有許多農人在撿拾遺穗,就連陷在淤泥里的谷穗都不漏下。

  歲寧緩步走在收割完的田地里,小心翼翼避開紮腳的稻稈,還是能看得出這裡曾血流成河的痕跡。

  宋聿亦步亦趨跟隨她,倒是應了此前之約,卸去繁忙的公務,親自陪她到城郊來。

  不過,如今田間只余參差的稻穗了。

  城中暗流涌動,城外賊匪肆虐,不算太平。

  歲寧稔著田間遺落的稻穗,自顧自地說:「每逢災年,北地的胡人缺少食糧,便要南下劫掠。若遇上豐年,趁著秋高馬肥,厲兵秣馬,便又有餘力向外開疆拓土。」

  「從前,我跟隨陸延生南下平叛,北上戍邊。曾見過有下位者苦苦求生,有上位者對求生之人緊閉城門,有世家趁亂謀取利益,也有人為求平亂治世之法走遍了大半河山。」

  「在那些只求一己之私的權貴面前,陸延生算得上是個無可挑剔的人。」

  田野的風挾著稻穀的塵埃,磨礪著她惆悵的眉眼,凌亂了髮絲,平添幾分滄桑。

  「所以,你想跟隨他走的,對嗎?」他問。

  歲寧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說:「可惜,未來能做得了陸氏的主的,是陸靈遠,而不是他。」

  噢,原來自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宋聿說不上生氣,畢竟如今談論的不是兒女情長,而是她的不甘與野心。

  可惜,憑宋氏當下的基業,以他如今的能力,還不足以涵蓋她的野心。

  「多思費神,想這麼多做什麼?」

  歲寧只是笑笑,「是啊,再說下去,公子又該說我蚍蜉撼樹了。」

  宋聿心中直呼冤枉,忙解釋說:「我何時說你是蚍蜉?只不過如今限於時局,只得茍存。你不會一直處於這般境地,就像——不會一直困在常青院裡。」

  他又說,「宋氏聲名不顯之時,也曾在王氏的庇護下,分些殘羹茍存。躲藏在別人的羽翼之下求活,沒什麼好丟人的。並非世間所有人都是強者,也會留給弱者一席之地。」

  歲寧又道:「宋氏既要退避三舍,何苦留下我這個麻煩?屆時,不論是陸氏,還是我的仇家,想要對付你,也算是師出有名了。」

  宋聿默默聽她說著,此刻掌心灼熱,她那不安分的手不知是什麼時候攀上他手腕的。

  他說,「無他,只因我有私心。」

  緘默良久後道出的幾個字,是他的晦澀難明,是在家族利益與政治考量面前,他留有的一顆私心。

  她似笑非笑,指尖輕輕一點,落在他的心口處,「那公子可要記得,將這顆私心藏好了。」

  風雨欲來,戰亂無休。敢較世道,逆勢泊舟。

  誰都有可能逼你將這顆私心捨去。

  宋聿知她並不含蓄,若非在他面前有所收斂,還不知要孟浪到何種地步。

  太陽已經徹徹底底落到山的另一頭去了,餘暉也漸漸淡去,夜幕將臨。

  那流連田地忘返的女子才沿著江岸的葦叢,緩緩歸矣。

  這個時辰了,前院的等竟還亮著,姜府的門前停著輛馬車,是自宋氏而來。

  歲寧與宋聿一前一後進了院門,由影壁之後步出個人影。

  「長兄,阿母來了。」宋攸此刻神情幽怨又焦急。

  宋聿眸光微動,卻並不驚訝。

  姜太守與林老夫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姜韶與姜韺。此番父親氣急病重,姜韶身為姜氏長女,自然是要來探望的。

  宋聿問:「母親還在前院嗎?」

  「在的。」宋攸猶猶豫豫道,「她在等你。」

  宋聿轉頭看了歲寧一眼,後者直接避開了他的目光,畏縮道:「公子的家事,我便不摻合了。」

  見那趨利避害的傢伙自顧自逃離了,宋聿便與宋攸一道去前院拜見姜夫人。

  一襲紫衣的貴婦人坐在正堂,支著額頭,閉目養神,身邊兩個婢子在為她搖扇。

  宋聿進門便見了禮,喚了聲「阿母」。

  姜韶施施然睜開眼,眉頭輕蹙,藏著幾許慍色,開口便叱道:「外祖病重在榻,你竟是在外遊蕩不歸,好生悠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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