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上稻花開,消夏日悠長
2024-09-14 12:33:11
作者: 長衿酹江月
隴上稻花開,消夏日悠長
「茶涼了,將就喝。」宋聿擡手邀他坐下,給他倒了杯茶。
王忱略惱,「方才問你話,休要打岔。」
宋聿面不改色地回答:「自然是因為——她如今是宋氏的人。」
「你的人?」那溫潤如玉的公子竟是難得失態,一一細數她的惡行,「莫不是你讓她害我損失了兩船茶葉,搶我生絲生意?就在兩月前,她還在賭坊幫著陸宛坑了舍弟二百金。」
歲寧依著窗軒,瞟著浮雲與遠山,只裝作沒聽見。
宋聿不著痕跡地瞧了窗旁的女子一眼,漫聲道:「哦?當真?」
「當時喬二公子也在,眾目睽睽,還能作假不成?」
宋聿淡笑道:「她這麼厲害?」
王忱一時語塞,氣不打一出來,「不是——這你得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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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我讓她做的,你找陸氏賠去。」
王忱呵呵笑道:「我怎麼敢?你又不是不知家父脾性……」
見她又要喋喋不休,宋聿敲了敲桌,道:「說正事吧。」
「她——」王忱遲疑道,「信得過嗎?」
「信不過。」
信不過你還留著?
王忱被茶水嗆得說不出話來。
歲寧自覺迴避,方走到門口,便聽宋聿冷聲令道:「站住。不留在我眼皮底下,更信不過。」
王忱無奈,便只得湊近了,同他低語。
說的什麼,歲寧聽不太清,只隱約聽到了「顧氏」、「徐曄」之類的字眼。
不過,她好似看到那人眉宇間的愁緒淡了些,定然是些好消息了。
至於王忱,他的目光時不時會落在自己身上,說不清楚是哀怨,還是惋惜。總之,在他離開之前,都未再笑過了。
又只餘二人時,宋聿看向她,好似在笑。
「你還真是,無惡不作。」
歲寧不以為意,冷哼一聲,「他們自己爭不過,便要怪我麼?」
宋聿一面收揀著桌上的文書,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計劃有變,我今日便要離開平陽,是要隨我一起走,還是跟何鈞回去,你自己選。」
乍一聽好似給了她選擇,其實只有一條路。
歲寧便也垂著腦袋過去,跟著一道收拾。此行倒是白來平陽一趟。
像是浮萍似的,別人偶爾推波助瀾,她便會順著水流漂到哪裡,永遠沒有根蒂。
她問:「離了平陽,去哪兒?」
宋聿答:「武昌郡安陸城,去我外祖家。」
歲寧遲疑道:「我也要跟著去嗎?」
宋聿手上動作一頓,問:「不然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蜀地。」
「剛鬧了蝗災,人相食。不想活了你就儘管去。」
「會稽?」
「王氏的地盤,別忘了你怎麼得罪的王忱。」
「臨川?」
「水患。」
「湘東?」
「大旱。」
歲寧皺著眉,不耐煩道:「蒼梧,夠安全了吧?」
宋聿支著下巴,眼中笑意更甚,似是在嘲弄:「真想去的話……你只需犯個錯,我便讓我外祖父把你流放到那兒去。」
「……」
她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便是,只有待在他的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他說:「當初說好了要保你此生順遂無虞,女郎好歹給我個踐諾的機會。」
歲寧有些無可奈何,他比陸延生也沒好到那兒去,這些個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馬車駛出城郊的一路,歲寧都望著沿途景象怔怔出神,與她來時一般,荒涼破敗。
身側之人一會兒同她說,安陸城的槐花開了。
一會兒又說,先生如今也在那裡。
哪位先生?那個奇奇怪怪的道長嗎?
他又說,他外祖父與外祖母很和善,同他母親不一樣。
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歲寧思緒卻不在這裡,她來荊江一帶,有更重要的事。
此事關係到荊江二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的存亡,全維繫於一個人的野心。
又或者,再狠下心,由著那些反叛的流寇湧入平陽,取徐曄性命不過順水推舟的事,她也必大費周折親自動手。
但她不想再見兵荒馬亂,血流成河,亦不願看到陸氏的勢力趁此滲入荊州。
再看看眼前這位宋公子,此刻心情甚好,一路上悠哉悠哉,全然不見爭權奪利的野心。
見她一直望著車窗外出神,宋聿舉著書卷在她眼前扇了扇。
「在想些什麼?」
歲寧不假思索道:「在想,武昌郡的糧夠麼……」
宋聿笑道:「放心,餓不著你。」
歲寧心下微微嘆息,果然,他就這點出息。
他說,安陸城與她想的不一樣。
馬車行了近四個時辰,從早間到日暮,穿過無邊無際的稻田,遠遠望見了城郭。
浮翠的田壟間,有躬耕田間汗涔涔的農人,也有坐在籮筐中平添亂的幼童。歸耕之時,農人便一籮擔著農具,一籮擔著幼子,頂著落日歸家。
縱使歲寧早已記不清故土在何處,模糊的記憶里,恰有一幕與此場景重合。
安陸城近了,又見枝柯橫斜江水流,細柳如煙繞橋頭。
忽憶當年父母在,也曾攜稚女牽牛過斜橋。
像途徑了一場美夢,如今夢醒了,她仍活在現實。
不知怎的,淚眼朦朧了。
「到了。」宋聿側頭看著她,可她好似不怎麼開心。問及緣由,她卻掩著面,淚落如霰,幾乎哽咽到失聲。
靠近了才聽清,她在說,她的家早不在了。
他責怪著自己,抱歉啊,又引你落淚了。
不曾歷經人世苦厄的世家公子又怎會知道,齧雪餐氈後的一場美夢,才最令人委屈。
宋聿遞給她一塊帕子,道:「你這般模樣,我該怎麼同外祖父和外祖母解釋?」
歲寧背對著他,擦去淚痕,依舊透過竹簾縫隙看著沿途景致,沒有回答。
從華燈初上熙熙攘攘的建康,來到了隴上花開月明風清的新鄉。
她止了淚,突然說道:「我想下去走走。」
宋聿吩咐馬車夫停了車,歲寧迫不及待一躍而下,鑽進了路側的稻田之中。
如今稻花正盛,嘉禾亦興。
她提著裙擺愈走愈快,已然步履如飛,竄梭在冒過膝蓋的稻禾間,任由尖利的禾葉划過手心,樂此不疲。
宋聿緩步跟在歲寧身後,聽著風吹稻海。
若她不曾受過那些搓磨,本該是這樣的恣意和張揚。至少他是這般想的。
他站在田壟的另一頭喚她:「天快黑了,該回去了。」
「若是喜歡,大可明日再來。」
「再晚些,外祖備下的晚膳都涼了。」
他催促了許久,那位女郎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她眷戀的田地。
宋聿覺得有些好笑,早知如此,還送她什麼金銀珠玉?只需一塊田地,便能把她留住了。
歲寧突然覺得,只有這點出息,也沒什麼不好。
進城的路上,宋聿同她說著,「許多年前,武昌也曾是一片焦土,外祖父花了十幾年,才讓它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她問:「公子的外祖父,是武昌的姜太守?」
「正是。」
「公子帶我貿然前去……」
「他們知道你。」
「知道?」
歲寧飛快地回憶著自己曾經有沒有得罪過此人,所幸陸宣與武昌沒有什麼牽連。不過——得罪過姜太守的外孫,算麼?
看著她惴惴不安的模樣,宋聿笑問:「壞事做多了,心虛嗎?」
「才沒有。」歲寧矢口否認,「我不過擔心,我會不喜歡他們。」
「……」
她話中總是帶刺,也善於把別人變得沉默寡言。
換做是別人,便只會擔心旁人會不喜歡自己。
別人無地自容時,會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可歲寧不會自慚形穢,她只會挖個坑把那些羞辱她的人埋進去。
馬車停在了城北的姜宅,府門前掛起了燈籠,進門到前院的一路,被燭火映得亮堂堂,渾然不覺夜幕已至。
府上的僕役領著二人進去,忙不疊道:「老夫人這幾日都在盼著,公子今日可算到了。」
歲寧曾經恨極了姜韶,是以對姜氏的人沒抱什麼期待。
直到踏入前院,二位老人在幾個婢子的跟隨下迎了出來。都未來得及行禮,林老夫人上來便拉著宋聿,一面喚著紹君,一面捧著他的臉,瞧他消瘦了沒。
姜太守道:「你說說你,好好的跑去義陽作甚,那邊素來亂得很。」
林老夫人又附和:「若出了什麼事,你外祖在這邊可顧不上你。」
宋聿忙應著:「是是是,不肖孫令外祖母憂心了。」
一陣寒暄過會,林老夫人才發覺他身後跟了位女子,便拉他到一旁悄悄問:「那又是誰家的女郎?」
宋聿小聲道:「不是別家的。我從前同您說起過她的,還記得嗎?」
「這麼一說倒是想起來了。」
林老夫人頓時喜笑顏開,過去便挽著她的手,道:「好孩子,來,讓外祖母瞧瞧你。」
「歲寧,見過夫人。」她後退了一步,俯身行禮,語氣疏離。
林老夫人怔愣了一瞬,她曾聽過這個名字的。見了面才發現,這個孩子同宋聿說的不一樣,也與她想像中的樣子不太一樣。
那眉目淡如覆雪的山,不會教人第一眼就喜歡上。
宋聿不著痕跡地瞧了歲寧一眼,察覺到她沒有生氣,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可下一刻,林老夫人便追著他又打又罵,怒道:「你自己去義陽也就罷了,怎麼把人家小女娘也卷到那兒去!」
歲寧便站在原地冷眼看著,略顯侷促,卻又沒有開口替他解釋。
宋聿頗有怨言地看著她,好似在說,看吧,沒良心的。
歲寧卻忽然笑了,對待此人,她要良心做什麼?
用過晚膳,由姜府的婢子引著她到客房宿下。
寢居不算寬敞,勝在聚氣。
竹節屏風之後,紗幔層層疊疊。
書案上擺著一套墨寶,梳妝檯上支著個精巧的漆木妝鏡奩,衣匣上還整齊疊放了幾套夏日的衣裙。
歲寧四下打量著,指尖划過一塵不染的書案,問:「從前是誰住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