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楊柳絮,故人何所依
2024-09-14 12:33:05
作者: 長衿酹江月
風吹楊柳絮,故人何所依
又是一年四月,滿城風飄絮,如綿雪鋪滿路。
歲寧依稀記得,被楊氏女公子撿到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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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真是位極為良善的女子,楊絮從未過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民為何會私藏一枚金印。她只說,「歲寧,便是歲歲安寧。從今往後,便用作是你的名字罷。」
楊絮教那個孩子識字,閒時會與她共談策論,讓她在書卷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廣袤天地。
可惜好景不長,楊氏女公子的十六歲那年,徐楊兩家定了親。為了家族的利益,她被迫嫁給了京城窮奢極欲的紈絝。
徐府的內院姬妾成群,可世人不會說徐氏二公子的驕奢淫逸,他們只會穿楊夫人的善妒。
唯有歲寧知曉,楊絮並非真的妒忌府上的姬妾,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她們。
正因徐曄的惡名在外,她才沒有帶著歲寧一併嫁去徐家。
誰料想,曾侍奉在楊氏女公子身側的幾個婢子,在她出嫁後的第二月,便被主家發賣了。
為奴七載,歲寧如同蒲柳,堅韌地挨過了一年又一年。只惜佳人薄命,歲寧未能再見楊絮一面,她便已如同柳絮一樣,被風撣落枝頭了。
歲寧站在陸府的高牆之內,望著飄颻的柳絮不顧院牆阻隔,在京城的各個角落落土生根。
有人偷偷摸摸地從她身後走過,歲寧回頭,笑盈盈地問:「三公子今日又要去攬月坊?上個月的帳都還未銷。」
陸宛剛踏出門檻的腳又趕忙收了回來,好聲好氣道:「歲寧阿姊,我知錯了,你千萬別......」
歲寧走近,悄聲同他說道:「別擔心,這次不告訴你父兄,不過——你得帶我一道去。」
「啊?不行的不行的。」陸宛忙擺手,「若是讓阿兄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她便笑言威脅:「若是他知道你在攬月坊賒了多少帳,現在就會打死你。」
見他踟躕,歲寧便又說道:「二公子昨日去了婁縣,今日之事只要你我不說,他斷然不會知曉。」
「當真?」陸宛思量道,「不過你為何又要去攬月坊?」
歲寧笑道:「自然是——見你素日只顧著輸錢,今日大發善心,幫你一把。」
攬月坊中,歌伎子柳與琴師喬松色藝雙絕,名館京師,縱有世家子弟一擲千金,也未必能得他二人青眼,見上一面。
今日子柳女郎君卻一反常態,親自到場子裡邀人來了。
「碧玉間的陸公子想玩幾把博戲,不知在場的公子可有閒暇?賞小女子幾分薄面,與陸公子組個局。」
包括徐曄在內的一眾常客爭擁著跟隨子柳上了二樓,碧玉雅間內候著的人,竟是陸氏的三公子。
見有陸宛這個只會輸錢的草包在,幾個世家公子來了興致,二話不說便同他組局。
由子柳親自坐莊,在座幾位便也沒什麼異議。
歲寧附在陸宛耳邊,小聲提醒:「這幾局,你只需跟著徐二公子下注便是了。」
陸宛半信半疑,「真的?那傢伙賭運這麼好?」
「只需聽我的,若輸了錢,我給你包便是。」
徐曄看到自己前腳下注,陸宛這個散財童子後腳便跟,臉頓時比碳還黑。
只是骰盅一揭,子柳看向徐曄,莞爾一笑:「徐二公子真是好手氣。」
徐曄向她揖了一揖,諂媚道:「偶走小運罷了,再來再來。」
接下來幾局,陸宛跟著徐曄贏了些許小利,直至徐曄一時上了頭,直接壓了上百金。
陸宛剛要跟注,便被歲寧攔了下來。陸宛不解:「阿姊你做什麼?我方才玩得起勁。」
歲寧小聲勸道:「玩物喪志,三公子適可而止,早些收手。」
她朝子柳遞了個眼色,後者頓時心領神會。
果不其然,這局眾人輸了把大的。
子柳含笑著將桌上金銀盡數收入囊中,卻又略惋惜道:「徐二公子還真是出手闊綽,只不過......這局運氣差了些許呢。」
徐曄怕臉面掛不住,只得強撐笑道:「不過些許銀錢,只是難得博美人一笑。」
他將身上金銀細軟盡數碼於桌沿,一擲豪賭,「縱是再來幾局也無妨!」
一連數局下來,除了陸宛那小子賺得盆滿缽滿,可謂是春風得意,其餘幾人都輸得意興闌珊,又礙于美人在場,不好當面發作。
「今日是陸三公子主場,運氣好些,亦是常理之中。」子柳柔聲細語安慰道,「若是幾位公子下次還想組局,碧玉間亦隨時供諸位做場子。」
散了場,陸宛心滿意足地扯著歲寧的袖子,樂呵道:「歲寧阿姊不僅是機關算盡,便是連賭局的輸贏也能料定,真不愧是我阿兄看中的人。」
「三公子輸了成百上千回,難道從不懷疑旁人會出千麼?」歲寧跟瞧傻子似的看著他,快加冠的人樂,就是不見生個心眼。
「什麼意思?」陸宛依舊雲裡霧裡。
「沒什麼意思。」歲寧笑道,「三公子先回去罷,我留下同子柳女郎君聊幾句閒話。」
於是陸宛剛大搖大擺地走出攬月坊的大門,便被方才輸了錢的幾人蒙了麻布拳打腳踢。
子柳坐在漆木屏風前,低頭嗅著茗香,嘖嘖嘆道:「陳娘子待你家三公子真是狠心吶。」
歲寧支著下巴,嗤笑道:「不若如此,被人騙了再多錢他也不長教訓。兩位兄長在外苦心經營謀來的利,在他眼裡同大風颳來的無異。」
子柳又點了點桌上的帳本,同她道:「徐曄這兩年在攬月坊的花銷,林林總總都羅列在帳簿里了,你瞧瞧。」
「勞你費心了。」
子柳拂了拂耳邊鬢髮,淡淡一笑:「這說的什麼話?還要多謝陸郎君當年從屍山血海里把我救了回來,小女子替他做再多事,都無以為報。」
歲寧卻一時沉默無言,陸延生向來習慣以此手段收買人心,使人自願為他所用。相比之下,自己倒算是最幸運的一個了。
「四年六月初五日,徐二公子贈攬月坊子柳彩羽衣一件,價值九百九十錢.....」
「六月十六日,贈漆金桐木箜篌一袈,價值五十金......」
「徐曄前前後後送了這麼多禮,你竟都不為所動?」
子柳神色忽有些落寞,她起身行至窗前,掀起紫珠簾,望著歌樓其後的一片荒蕪。她對那密密麻麻的禮單嗤之以鼻,「那又如何?能到這坊曲之地來的,能是什麼好人?」
她所記掛的郎君,從不會到這坊曲之地來。
歲寧本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她不曾處於如此境地,做不到感同身受。
臨了,只道了句:「我該走了。子柳,好自珍重。」
鳴鶴軒的陸二公子,大有一蹶不振的跡象,連著幾日沉湎於放不下的故人。
歲寧在他身後等了許久,陸宣卻只憑欄盯著那淤積的蓮池,似是在惋惜那幾顆撈不回來的紅瑪瑙珠子,連水中的荷都快被他看死了。
「二公子吩咐的事,我已經辦完了。」
他要麼不開口,開口便是毫不留情:「要等著他自己犯錯?你這把刀,太鈍了。」
歲寧解釋道:「二公子明知道陸氏與徐氏交好,明面上開罪不得。屆時我會將他的罪證呈給仇家,借刀殺人,如此才不會禍及己身。」
最後她也沒了耐心,質問道:「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陸宣漫不經心地道:「沒有,便依你的辦法。」
歲寧便繼續說道:「攬月坊的帳,我查過了。徐曄荷包里的銀錢如流水一般送了出去,斷不可能分毫未貪。朝中的比部①張簡,正好是長公子手底下的人,公簿的帳,就須得二公子親自去一趟了。」
陸宣比照比部兩年來的帳冊,發現徐曄不僅貪過賑災糧,連當初平叛時配發給陸氏的糧草他也沒放過。
平日裡各家都心照不宣倒還好,這一查,便將包含徐氏、朱氏、張氏在內的江東士族一併牽扯出來了。
他不禁自嘲:「北人罵他們是一丘之貉,倒也不算冤枉,果真是蛇鼠一窩。」
「如此,夠給他定罪嗎?」歲寧心裡還是沒底,她從不敢低估這些個世家的沆瀣一氣。如同樹根一般盤根錯節,只揪其一端,根本動不了他分毫。
「不夠。」陸宣扔了帳簿,直截了當地道,「保不准,我父兄還會親自出面保他。」
歲寧思忖道:「如此還真是棘手,既然北人的刀不好借,借流寇之手除掉他,如何?」
「屆時也剛好給三公子騰出個閒職。」
陸宣道:「不可,此時不容流寇生亂。」
歲寧又說道:「徐曄這幾日在賭輸了不少錢,子柳給他放出了消息,竟陵絲價大漲,徐曄定不會錯過這個契機。」
「是要讓他血本無歸,還是直接取其性命,二公子作何抉擇?」
陸宣一言未發,只挑起她的下巴,細細打量那略顯寡淡的面容。
歲寧感覺呼吸一滯,即刻閉了嘴,不知他心中又生了什麼盤算。
久矣,才聽他戲謔笑言:「這般狠戾,你還真是像她。」
歲寧甩開他的手,冷聲道:「只要二公子想,自有千百種法子讓徐曄死在前往竟陵上任的路上,可你當初不曾這麼做。」
「住口!」陸宣收了笑意,厲聲道,「此事休要再提,兄長不會准我動手的。」
歲寧也不再多言,為舊主報仇一事上,她也不再寄希望於陸宣了。
他算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忠良之士,但是在家族利益面前,什麼都是可以讓步的。
①比部:魏晉專司稽核簿籍的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