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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山路遠,佛前卻乞真心

2024-09-14 12:33:04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淨山路遠,佛前卻乞真心

  

  「這便是——公子要我辦的事嗎?」

  「不若如何?」

  歲寧難免訝異,分明暗地裡爭得你死我活,明面上卻只揪著些瑣事。她倒想在這府里窺些有意思的秘密,奈何身邊人亦步亦趨。

  她又試探道:「公子是否知曉,陸氏在宋府安插的細作?」

  宋聿不以為意,「你不就是麼?」

  「......」歲寧略惱,「那除我之外的呢?」

  宋聿輕笑一聲,悄言道:「早就是死人了。」

  歲寧回首看他,此人依舊一笑如春,聲若溫玉,卻令人不寒而慄。

  從前,他是害怕死人的。

  當年之事總歸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芥蒂。

  於是歲寧又清醒地意識到,他已不復年少,絕無可能再將一顆純粹的真心捧獻於她。

  能在這建康城,乃至荊州占有一席之地的人,怎可能心慈手軟,又怎會毫無野心。

  姜夫人由侍女攙扶著走過廊橋,與一眾年輕女郎於檐下賞花。宋聿與她遙遙對視一眼,喚歲寧道:「走吧。」

  歲寧問:「到哪兒去?」

  宋聿道:「去尋個清淨地,省得有人擾了你的興致。」

  看到廊橋上的紫衣婦人,歲寧頓時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看來這麼些年,他的芥蒂從未消減。

  歲寧調笑道:「指不定她身邊有公子未來的新婦,不親自去相看相看?」

  宋聿面上瞧不出什麼情緒,只道:「既如此,叫你來有何用?」

  歲寧不敢答話,默默跟在他身後,沿著曲折的石橋穿過滿池鳳荷,來到幽篁掩映的竹亭之中。

  塵世徒繁華,唯有此處清幽。

  宋聿在琴桌前落座,擡眸看她。

  「今日不談交易,可否?」

  歲寧反問:「若無交易,我為何要來?」

  宋聿低眉信手撫著琴弦,一語未發,似是在替她惋惜。

  思及那日的泠泠琴音,歲寧問他:「那日公子是否也在攬月坊?」

  宋聿神色淡然,「猜都猜到了,何必問?」

  「我......」

  最終那些有關立場與利益的話都未說出口,她便靜坐在宋聿身側,聽他撫琴。

  可琴聲止息了,他非但不彈琴,反而轉頭看她,「若是不為陸宣辦事的話,你想要什麼?」

  於是她答:「荊南商道的過關文書。」

  她如實說了,宋聿卻笑她:「這麼沉不住氣啊?」

  他又認真地問了一遍:「我問的是,你自己,想要什麼?」

  歲寧沉默著,想著那些大逆不道的話。

  想要掠奪於民的權貴都死盡,想要替世間平凡人一條生路,這些,可以說嗎?

  可她做不到這些,如今都還在權貴手底下過活。

  歲寧嘆了口氣,道:「公子不必再為我費心思了,待此間事了,我只想早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宋聿不免笑她幾分天真,既同陸氏沾染,竟還想著全身而退。

  「能否告訴我,你當初怎麼同陸宣扯上了關係?」

  歲寧搖搖頭,「公子不讓我問經年舊事,可否也別再問了?」

  那些個舊憶,無論怎麼去想,也只余酸澀了。

  「隨我回常青院吧。」宋聿拂袖起身,緊接著便有僕從過來將古琴收入避塵袋中。

  「去取你想要的東西。」

  暖風輕拂,石欄外竹影搖曳,此處春色正好。

  沿著一路樹蔭,踏過染苔的青石板,記憶中那個四季常青的院落漸漸近了。只是再沒有堆積的落葉與纖塵,婢子們端著水盆,提著掃帚來來往往,將常青院裡外收拾得纖塵不染。

  這座院子同它的主人一樣,添了幾分人氣,不再似從前的冷清。

  她立在門前許久,直至身邊人提醒,「怎麼不進去?莫不是近鄉情怯?」

  歲寧橫他一眼,他臉上的笑意卻更甚。

  藏滿經卷文書的書房,除了略顯陳舊的木案與柜子,其餘未曾改變。

  過關文書展於書案上,只是尚未加印。

  某人的目光,一旦落在了那份文書上,就再也沒移開過。

  宋聿從匣中取了方玉印來,慢條斯理地蘸了印泥,又推著歲寧到案前坐下,執她的手,鄭重落下一方紅印,遂即笑道:「倒是我疏忽,怎的還勞煩女郎親自來鈐印?」

  歲寧未來得及舒口氣,便又聽他說:「這兩成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給的。」

  「你想要的,我給你了。那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她側過身,避開他的目光,「我怎會知曉公子想要什麼?」

  聞言,宋聿眼中哀怨再也藏不住,「還真是半分誠心也無。」

  同她談什麼真心呢,倒是財帛更切實際些。

  「公子不說,我如何會懂?」

  宋聿沉吟:「若凡事都皆宣之於口,便了無意趣。」

  可歲寧不欲同他打什麼啞謎。

  合上文書,略過他行至窗前,見懸著一對平安符,其下繫上了新的玉環。清風吹拂,撞玉聲鳴。其中一枚曬得褪了色,歲寧尚記得這件舊物。

  「既有人替公子求來了新的平安符,從前那個早已陳舊,扔了吧。」她輕聲開口,聲音卻沙啞了。

  「什麼別人求的?」宋聿快步走了過來,難掩不滿地宣洩,「那是我去求的,替你求的!」

  「原來如此。」歲寧怔愣少時,卻又歸於平靜。

  「原來我這樣一個騙子,也值得公子的誠心叩首啊。」

  宋聿神色淡然,「不值。我自然是走上去的。」

  歲寧略略偏過臉來,總覺春風迷了眼,連眼前人的模樣都瞧不清了。歲寧伸出手,不顧他阻攔扯下了抹額,再遮不住他額上的新傷。

  「假話。」

  宋聿拂開她的手,背過身去,低聲道:「我只求一個問心無愧罷了。」

  「因何對我有愧?」

  「你那麼恨權貴,那麼恨宋氏,我總該做些什麼......」

  「債不能消,恨不能泯,公子又代他們愧疚什麼?」

  宋聿扯過她手中的抹額,重新系回頭上,苦笑道:「那便當我年少痴傻,不必管我做了什麼。」

  「我今日在宋府待得夠久了......」

  宋聿沒讓她繼續說下去,將那份文書交到她手中,「我的誠意,已經在這裡了。」

  「歲寧,你可願意留下?」

  「一輩子躲在你身後,一輩子藏在常青院裡嗎?我不願如此。」歲寧後退了一步,「再者,我與公子所求之物,終究是不同的。」

  「你所求何物?」

  她始終逃避這個問題,「同樣的話,公子問了許多遍了。」

  「你害怕陸宣發難?」

  「無論是在戰場還是閭里,我都敬重他。」歲寧矢口否認,「比起陸延生,公子更應忌憚的,是陸靈遠。」

  宋聿驀地笑了,「這便把你的主家給賣了?」

  歲寧較真道:「早在三年前,我就沒有主人了。」

  「那麼你,為何不去尋當初的天地自由?反而為陸宣賣命?」

  她的目光越過眼前人,透過窗欞,飄向更遠的棲霞山,悵然道:「塵世如牢籠,世間人情皆是枷鎖。官吏為虎作倀,流寇燒殺搶掠,饑民易子而食,哪還尋得到安寧鄉?」

  她望著遠山,而身後之人在看她。

  背負了多年心計的青年又登時釋懷,原來她心中所求一直未變。

  「會有的。總會尋到的。」

  宋聿從書架上取了部《詩經》來,翻至扉頁,其中夾了張字跡密密麻麻的發黃紙頁。

  其上的鈐印讓歲寧一眼認出那是一紙典奴契,驚詫之餘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她是被楊氏轉手賣到宋府的。

  只聽他雲淡風輕道了句:「瞧瞧,你從前的主子當真狠心,賣的還是死契。」

  歲寧卻搖頭,「我從前的主子,是個極好的人。」

  宋聿有些好奇,「是什麼樣的人能得你的讚譽,連我都比之不及?」

  她依舊是搖頭,不願回答。

  可歲寧沒聽到他威脅的話語,下一刻便見他就著燭火將那典奴契燒了個乾淨。

  「從此,便借著歷陽陳氏女公子的身份,做你想做之事吧。」

  歲寧望著火中餘燼,無言之中,怔怔淌下幾滴淚來。

  不過是他順手而為之的施捨,宋聿低頭看她淚眼婆娑,忍不住笑道:「陸宣知不知曉他的謀士動不動就哭?」

  欲走之人留不住,該走之人留不得。

  舊年未能說出的贈別之言,時至今日才道出口。

  他取下了懸於窗前的一對平安符,收入錦匣,低眉說道:「我明日便要去往荊州了,日後重逢,斷不會因你再手下留情。」

  徐府的新喪還不到半年,徐氏二公子徐曄,便又續娶了新夫人。

  喪妻的是徐曄,守喪的卻是陸宣。那個冬日他戍守在邊地,連為故人奔喪弔唁的機會都沒有。

  一時間不知道是可笑還是可悲。

  歲寧得了文書交給陸宣,後者瞧都未瞧一眼,便隨手擱在桌上。

  「二公子今日又飲酒了?」

  陸宣道:「徐曄取了新夫人,便上徐府喝了幾杯。」

  歲寧怔了少時,問道:「徐曄的夫人,不是楊氏的女公子嗎?」

  陸宣苦笑著,「原來你也知曉啊,你也還記得她。」

  「嗯。」歲寧點點頭,「他二人和離了麼?」

  陸宣垂著頭,過了半晌才低聲吐出一句話來:「她去了,去年冬日去的。」

  未等歲寧想明白,他又摔了酒罈,怒罵道:「該殺的徐曄,老子求而不得的人,他竟是半點也不珍惜。」

  他今日醉得徹底,才將心底的話宣洩出口。

  歲寧終於懂得了,當年陸宣的目光為何會落於一個流民身上,原是透過她,看到了故人的影子。而那位故人,恰好是歲寧的昔日舊主,楊氏的女公子楊絮。

  可世人不記得那位驚才絕艷的女郎了,她死後所背負的,唯有一個善妒的罵名。

  歲寧蹲在陸宣身側,一字一句狠戾地說道:「是啊,此等負心之人,二公子可千萬別放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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