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朗朗,回首故人亭亭
2024-09-14 12:33:02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春山朗朗,回首故人亭亭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咸和四年冬,大寒。
諸夏地勢自北向南而傾,風雪如寒刃過境,淮水冰封綿延百里,萬里霜國千里無垠。因饑寒死去的災民多如雪片,難以數清。
然而朱門裡的人不看這腳下,不看這世間。
他們圍著火爐,烤著鹿肉,聊陸氏的三公子在賭坊輸了多少銀錢,聊宋府的上任管事是否真的是宋紹君殺的。最後聊到徐家善妒的楊夫人,因滑胎傷了身子,沒熬過這個冬日。
眾人嗟乎:「悲矣!」
又有人說:「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矣。①既善妒,難怪無子無福。」
於是眾人又點頭稱:「是哉是哉。」
他們也同樣不見,某位儒生提筆的手如今又要操兵器,領著一眾流民兵迎著風雪北上戍疆。染了重病的幕僚倚在榻上,親自將濟災的每一筆帳都算清。至於那位名聲不怎麼好的公子,也同族中長輩親赴民間救災。
無論是染了傷寒蜷居在榻上的病人,還是因一場寒災散去了許多家財的貴公子,都覺得這個寒冬無比漫長。
待到開春回暖時,一眾人已經心力交瘁了。
歲寧尚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去見他,那位故人,便已經親自上門來了。
可故人不曾怨懟她幾次三番的算計,卻在這久別重逢的時日,珍而重之地詢問她的名字。
於是她用指尖沾著茶水,在案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歲寧,便是歲歲安寧。這二字,你曾見過的。」
像初見那般,又早不似初見了。
宋聿啞然道:「我記得的。」
她也記得當年,手中磚塊砸下去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
「公子額上落了疤嗎?」歲寧注視著他的舒眉朗目,忍不住伸手去解他的抹額。
「沒有。」宋聿往後退了半步,攔下了她不安分的手。
「那便好......」歲寧輕晃著杯中茶水,一片玉蘭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杯里,她平靜地將花瓣捏了出去,又輕抿一口梨茶。
見他半晌不應,歲寧便又說了句:「當真是對不住......」她心中當真有愧嗎?不多,僅有那麼一點吧。
可她不是宋聿那樣的人,自然會容許自己心中有愧。
她口中言語淡漠又疏離,「我還以為像公子這般薄情之人,記掛不了我幾年。」
當初是誰薄情撇下他一走了之?任他倒在雪裡,連一片衣角也抓不到。聽她說自己薄情,宋聿再度開口,竟一改往日的柔和,「那麼你呢?當時分明都跑了,如今又成了陸氏的家奴嗎?」
「家奴?」這二字忽有一瞬刺痛了她的心,「原來宋公子一直都是這樣看我的啊......」
「我並非此意......」
可歲寧不聽他其後的解釋,自顧自起身在院中來回踱步。
「曾經在常青院,公子以為,我是你的人。夫人也以為,我是她的人。可我,為何不能只是我自己呢?」
宋聿聽她說得無比認真,看她一步步把曾經折在冰天雪地里的背脊直起。
宋聿不問眼前人為何相望故作不相識,為何宋府與陸府只隔了城南到城北的距離,她卻從不來見他一面。他只問:「那麼你又為何騙我,許下經年之約?」
「我一個庶人,無法學著君子踐諾,更不敢向著貴人行善。我說的話,怎麼可信?」歲寧唇角掛著笑,眼中卻只剩薄情,「那時的我,只想活下去。」
「如今你過得可好?你可願意隨我離開?」宋聿瞧見她眼中的憔悴,倒一點兒也生不起氣來。
他不像從前那麼好誆騙了。
「公子死了這條心吧。陸宣於我有知遇之恩,我與他之間,只容得下共同利益。倘有一日,我不再忠於他,只會死得比流民更慘。」她立在高大的玉蘭樹下,回頭看他,「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怨不得旁人。」
「你今日來見我,是為敘舊而來嗎?」她是以陸府幕僚的身份同他交涉,不願敘那主僕舊情了。
宋聿移目不去看她,只道:「你更似從前,只談交易,那麼條件呢?」
歲寧有些驚訝,「這個條件,自然由公子來提。」
他問:「若我的條件與你有關呢?」
歲寧卻輕笑著,「公子顯然不是會趁人之危的人。」
「能否先告訴我,以陸府的家業,陸宣為何執著於這分鹽利?」
「他要養兵。」
宋聿一陣思量,道:「他野心倒是不小?若是出了什麼謀亂之事,想來我也逃不了干係。」
「這幾年大大小小的叛亂,公子應當比我清楚。」歲寧緩步移至案前坐下,伸手攥住了他的外袍,細細分析道,「流民兵可用,流民帥卻不可信,所以他才攬了這份世家子弟都看不上的差事。陸宣那樣的人,怎會起謀逆之心呢?」
他的生母便是死於三年前那場流民帥反叛。
「你自是偏向他的。」宋聿盯著她的手,輕笑一聲,不動聲色地將外袍抽了回來。
歲寧滿眼含笑看向宋聿,輕言細語道:「若公子願同陸氏合作,偏向你也未嘗不可。」
此言一出,宋聿被茶水嗆得直咳嗽,「現在的謀士,都像你這般沒底線嗎?」竟想著事二主。
歲寧不理會他的質疑,追問道:「公子意下如何?」
「宋氏可以分給陸氏兩成利,不過——需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那答應你兩件事呢?可否多一成?」
「做夢。」他眼角掛著淡淡的笑,殺價卻是毫不留情,「兩件事,兩成利。」
怎麼還有這般還價的?歲寧趕忙閉了嘴。
宋聿又補充道:「第二件事,算作是你弄翻我茶船的折損。」
歲寧低聲道:「這事,你怪陸延生去啊。」
宋聿問:「你沒在背後幫他出力嗎?」
「好好好,我答應你,可別再加價了。」歲寧一時赧然,沒再辯駁了。
宋聿遞給她一份請柬,道:「三月初十,府中設了場春日小宴。荊南的過關文書,屆時你親自來宋府取。」
「多謝公子。」歲寧低頭接過那份請柬,沒想到這麼輕易便談妥了,他甚至從未出言刁難。她鬆了一口氣,心中卻有淡淡的失望翻湧。
宋聿起身攏了攏袖,理著被她抓皺的袖角,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歲寧依舊坐在原處,只問:「公子要走了嗎?」
宋聿背過身去,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分讓萬兩鹽利,才能見你一面。當真是比淨山寺的佛還難請。」
歲寧望著他的背影,一言未發。不去留貴客,也不送君歸。
故人臨走前,還留了一句話:「若是有一天你後悔了,我曾經的允諾,依舊作數。」
他曾允諾過什麼呢?那薄情的女子,不記得了。
舊主前腳剛走,如今的上司又尋來了。歲寧心力交瘁地伏在案上,懶得起身迎接。
陸宣見她神色懨懨,問:「沒談攏?」
「談攏了。」可她依舊垂著頭嘆氣。
「什麼條件?」
「宋公子讓我答應他兩件事。」
「何事?」
「他沒說,只邀我初三日隨他至淮水祓禊。」
「你可知上巳同游意味著什麼?」陸宣一揮長袂,神情憤慨,「沒說你就敢答應?你就不怕他......」
「二公子說的什麼話?」歲寧斂了神色,端坐起身,「我可是正經的謀士,只獻計不獻身的。」
「可......他若強迫於你呢?」
「他不會是這般的人。」歲寧搖頭駁道,「再者,這麼個守身如玉的妙人非要獻身於我,最後還送上萬兩鹽利與過關文書,沒有拒絕的道理。」
「你......」陸宣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歲寧倦於和他爭論這些,「不論條件如何,到底還是談完了,二公子何必再計較這些?」
陸宣又問:「你不會心繫於他了吧?」
歲寧矢口否認:「怎會?門第之見拋不開,這世間不會有一個高門子弟願娶一個庶人,我又何必將心思放在他們身上?」
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陸宣啞口無言。
「二公子請自便。春日乏困,我想歇息了。」她面色蒼白,難掩疲乏。
那消瘦的身影起身請辭,踩過滿地落花,消失在折回的連廊之中。
暮春的風挾著輕微的暖意,江南草長,雜花生樹。遙見層林浮翠,春山朗朗。
三月初三,出遊的花車停滿了山道,水畔聚集了一眾適婚的妙齡女郎與郎君。
久病初愈的女子如弱柳般,任由宋聿攙扶著下了馬車。
歲寧透過冪籬的薄紗,眺望環山蔚藍,夾岸桃杏春酣醉。
宋聿的目光卻只落於她身上。
三年未見,故人已然亭亭玉立。冪籬遮去了面容,春衫如流雲翩翩,腰間環佩叮噹作響。她如今的舉止與打扮倒是與世家的女公子無異了。
從前總困於一方庭院,陸宣更不喜這樣的郊遊,這是歲寧第一次在上巳節這天來到淮水畔。這一次執著故人的手,去赴人間春三月。
儘管那貌合神離的兩人此時各有盤算。
那雙眼含情看向身側的女子,唇邊卻掛著戲謔的笑:「陸宣竟會由你一個人來?」
歲寧冷冷回道:「怎麼?他沒跟來,公子很失望?」
宋聿微微頷首,「還真有些失望,畢竟平日裡難得見他惱怒。」
「惹惱了他,對你有什麼好處?」
宋聿冷笑:「你以為兩家面上合作,背地裡他們就不會使什麼手段了麼?陸氏可容不下我。」
歲寧回以同樣的顏色:「哦——原來公子亦是利用我,逼得陸延生先沉不住氣啊。」
「你難得出門一趟,想這些做什麼?」還未等她繼續開口,宋聿便牽起她的手往河畔走。
①出自《毛詩序》《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