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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似繭,只道風月誤人。

2024-09-14 12:32:59 作者: 長衿酹江月

  青山似繭,只道風月誤人。

  宋府那間院落的竹柏依舊常青。

  探出牆頭的枝柯落下大片濃蔭,籠罩立於牆下的身影,竹柏的碎影在他眉眼流動。他亦仰頭望著透過枝葉縫隙的光,經年累月的思念,落在了一個盛滿淚的眼眶。

  宋聿以為自己早該忘了,可是那枚褪色的平安符懸於窗前多年,那人不曾帶走的玉印被摩挲得名字都模糊不清。

  就好似胸中長了條即將癒合,卻又開始發癢的疤。

  他曾沿著許多流民的印跡去尋,怕她死於兵荒馬亂的郊野,怕她尋不到山河遼闊天地自由,卻唯獨沒有想過,她總歸還是留在了建康城裡。

  幾日前在陸府見到她,雲鬢花顏,早不似當初的瘦骨伶仃了。聽旁人說,那是歷陽陳氏的女公子,世人總傳她與陸宣之間種種不清不楚的關係。

  她原是成了陸氏的幕僚,不知情者,還以為她成了豢養在後院的姬妾。

  原來在建康城中處處算計宋氏的是她,在夷陵給宋氏使絆子的也是她,可是在陶府宴上設法保下宋聿的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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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聿早該知曉她柔順媚上的面孔下,藏著顆大逆不道的野心,知道她不甘折辱在一方狹窄的庭院裡。

  所幸,她如今獨當一面,再也不必狐假虎威了。

  就這般沿著院牆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棲春居。

  周其清正於庭前悠然踱步,見了宋聿,不由笑道:「今日又來喝茶嗎?」

  宋聿恭敬向他施了一禮,道:「勞煩先生今日再煮一爐茶了。」

  周其清問:「近來又有憂心事?」

  宋聿垂眸道:「我於陸府,見了位故人。」

  那位道長豁然開朗,笑問:「莫不是當年那位女郎?」

  宋聿驚詫地看了他一眼,道:「先生當真料事如神。」

  「除了她,還有誰值得你稱作故人?」

  聞言,他靜默不語。

  周其清又道:「我初見她時,便覺得,她非下塵之人。」

  宋聿怔了片刻,才道:「她如今是陸氏的人,倒是在建康城混得風生水起了。」

  周其清掃了些枯葉來引火,回頭又見他坐在檐下垂頭喪氣。

  「既已得見,她又安好,何故煩憂?」

  如今江東士族與北方世家,可謂水火不容。宋聿從未想過,會以此立場再相見。

  他道:「如今宋氏與陸氏兩家的關係,先生是知道的……」

  「那又何妨?」周其清一面扇著爐火,一面雲淡風輕地笑著,「是你們兩家爭的利,同她又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麼?」宋聿苦笑,「您的學生,可是在她的手底下吃過不少苦頭。」

  話雖如此,周其清卻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在怨她嗎?是因為她幫著陸氏對付你,還是因為當年她棄你而去?」

  宋聿沒有說話,只看向院牆外的青山,天邊浮雲尚不曾褪盡,卻覺得那沉靜的翠微似繭一般將人裹挾,不知前路,更不見山外又山青。

  周其清倒了杯熱茶,推至他面前,啞著嗓子悠悠說道:「莫要怨她,當年之事,是我教她這般做的。」

  「為何?」宋聿盯著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有些不可思議,「先生為何要如此?」

  「不若如此,你當年會走出常青院麼?」周其清道,「你如今能在建康城乃至荊州占一席之地麼?」

  宋聿一時啞然。

  那位道長又說道:「今日之果,恰證明這一步棋,我走對了,不是麼?」

  容雪院的簌簌落櫻與她的憔悴堆積了滿地,歲寧整個人裹在裘衣里,提筆行書,身旁茶爐滾沸聲中,時不時夾雜幾聲低咳。

  「今年似乎更冷些,也難怪你病得這般早。」

  陸宣在院裡坐了許久,卻踟躕著,許多關於她的秘密都不曾問出口。

  歲寧擱了筆,望向庭中枯葉,「說不定吳地要鬧寒災,去年的存糧,還夠嗎?」

  「若是邊地不起戰事,興許還能撐過今年。」

  「只剩這些了麼......」

  「鹽業的事,許是談不攏了。」

  「宋氏依舊不願鬆口嗎?」

  陸宣沒回答,只取出個嵌著螺鈿的小漆盒打開,置於桌案,一時流光溢彩,榆錢大小的數粒海珠整整齊齊地碼在盒中。

  歲寧捏起一顆玉潤的珍珠放在陽光下打量,眯著眼笑道:「二公子可不會有閒心送我這些東西。」

  「那不妨猜猜,是誰送你的?」

  歲寧不解地看向陸宣,他平日裡可不會像這般拐彎抹角。

  「宋氏的人。」他神色如舊,卻又好奇地察言觀色起來,「聽聞你病了,送了盒珍珠給你入藥。」

  「成色這麼好的珍珠,拿來磨粉入藥?」歲寧嗤笑了一聲,又將那珍珠扔了回去。

  她提了筆,又繼續伏案。似是不屑於這份貴重的禮,又像是不願茍同這般奢侈的行徑。

  本著已經放棄這分利的想法,陸宣才將忍了許久的話宣之於口:「宋紹君,他指名道姓要見你,說只願與你談。」

  回應他的,是她筆尖洇在紙上的大片墨跡,以及長久的沉默。

  風吹落葉的聲音好似在耳邊切切察察的私語。

  陸宣攥著拳頭,緘默了許久,才故作不經意地提起,「這位宋公子對你的態度,似乎不一般。」

  歲寧早該料到宋聿會想見她,也該想到陸宣總有一天會問起。

  「過往之事,二公子以前從不會問起。」她撤下洇墨的生宣,隨手鋪開一張素潔如新的紙頁。

  陸宣瞧她眼中平淡無波,又繼續問道:「如今呢?你可想說?」

  歲寧理了理額發,淡笑著看向他:「我與那位宋公子的事麼?」

  「當真有......舊情?」

  歲寧放下筆,將手攏進袖中,正襟危坐,道:「我曾是宋府的奴婢,初遇二公子時,怕被當作逃奴打死,所以不敢說。於他只有主僕之誼,僅此而已,沒什麼好遮掩的。」

  陸宣又問:「若單單只是主僕,他又為何執著於見你?」

  她滿不在意地笑笑:「我如何知曉他的心思?二公子怎麼不去問他呢?」

  陸宣嘆息道:「去了,宋府閉門謝客。」

  可是陸宣太過清楚,宋氏的長公子為何會記掛一個女子。

  他又說:「坊間有傳言,『宋氏有傖奴,善辭賦,好文章,聿甚憐愛之。』莫非說的是你?」

  歲寧眉頭一皺,眼中盈滿沉思:「從哪裡聽來的傳聞?我怎就不知曉?」

  莫不是捏造了則傳言來詐我?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陸宣又問她:「是舊主害你落下了這般頑疾?」

  歲寧抿著唇默不作聲,既不回答也沒否認,陸宣心下便已瞭然。

  「你不記恨他?」

  她仰起頭,眸光閃動著:「若是恨,便該連帶著世間權貴一併恨了。」

  「竟是......如此麼?」陸宣垂著眸,卻是開始懷疑起己身來,他又道,「我不過擔心,你有朝一日會站在宋氏那方。」

  「二公子當真容不下宋氏嗎?」歲寧言辭懇切,「若你想要利,我替你謀便是。只是二十餘年了,北方士族已早有根基,並非我有心偏私於旁人,我只是......只是不願見你長久陷於內鬥之中。」

  「吳郡四家,顧陸朱張,哪一個不覺得自己是江東的主人?一群不請自來的傖人占了我們的地盤,反倒勸主人要大度,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他的聲音陡然凌厲,似是要將平日裡不敢言說的怨都訴盡。

  許是這話中傷了她,她垂著頭低聲言語:「可我,也是北人啊。」

  「你又不為自己謀私,同他們怎麼能一樣?」

  聞言,歲寧一時不知如何反駁。他憑什麼覺得,一個北人會毫無保留地幫著江東士族?又有幾個世間俗人會不為自己謀私呢?

  天真。

  自然是有所圖謀,才會幫你。

  她又絮絮叨叨地勸導:「指不定到了災年,胡人還會來犯......二公子,可否將舊怨放一放?」

  「至於鹽業的事,宋氏既已開了口......」

  陸宣攔下她,「你尚還病著,理他作甚?」

  「我可以去同他談,只是......」

  「待到開春之後吧。」雖是在同他說話,歲寧的目光卻飄向了窗外。

  「若他執意要等的話。」

  層林盡染的棲霞山驚起一群飛鳥,打破萬籟俱寂。

  每逢四時更疊,連青山都改換了顏色,更何況人......如何能守著本心,一成不變?

  連歲寧自己都忘了,自己可曾為他做過什麼,那人的固執,又是從何而生。

  三年來,她極少聽到那人的消息,每每擦肩而過,也是避之不及。

  可是在咸和四年的冬日,關於宋氏的風言風語傳得滿城皆是。

  饒是躺在病榻上,未嘗踏出過院門,歲寧也偶爾聽到婢子們私語。

  大抵是說,宋氏的那位長公子性情孤僻,乖戾嗜殺......三年前,宋府的管事劉晟便是死於他手。

  歲寧喟然嘆息,他當年到底還是替她擔了罪責,背了罵名。至於宋府逃奴的事,卻是無人知曉。

  那溫良謙遜的世家公子,立身處世十幾年,一夕之間成了京中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不必想,一定是陸宣的手筆。

  歲寧清楚地知道,流言是如何毀了一個人。

  所幸這一次,她早在這些流言蜚語的出現前,先認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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