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微末軀,賣與謀臣家
2024-09-14 12:32:53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此身微末軀,賣與謀臣家
歲寧盯著他殷紅的唇色,此時他不像個人,倒似個要將人抽筋剝皮的鬼。
她沉重地閉上了眼,視死如歸道:「我不會選的。」
陸宣有些驚詫,話語間亦夾雜些許失望,「你這般懼死,卻連一半的生機也不賭一賭?」
方才還以死恐嚇她,如今又勸她向生,當真是好笑。
歲寧甩開了他的手,憤憤道:「那是兩條人命,不是什麼物什!既然是沈遷一人之過,要殺要剮由他受著便是,何必用一個女子的死來懲罰他?使君此舉,有失公允。」
明目張胆地說出此番違逆之言來,饒是侍奉在一旁的兩個姬妾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不由得默默退遠了,生怕主人遷怒己身。
「你竟作此想啊......」陸宣偏著頭,神色淡淡地道,「話既已說出口,你讓我如何是好?」
「使君說什麼便是什麼,我依舊不做抉擇。」歲寧依舊垂著眸,儼然一副坦然無畏的模樣。
「你去轉告沈遷,若他選不出來,便讓兩位夫人同他一併上路。」陸宣托起歲寧的手,遞給她一把冰冷的匕首,戲謔地笑道,「且看他如何抉擇,在此之前,你不若也給自己想個死法?」
她照做,緩步走入庭中,將匕首交給了沈遷,卻並未將陸宣的話如實轉述,只沉聲道:「沈府君可要想清楚了,你已是死罪難免,憑什麼要讓兩個女子替你站在刑台之上,由旁人決定她們的生死?」
沈遷盯著手中的匕首,忍下胸中翻湧的血腥之氣,掩面痛泣:「縱我不選,陸宣可會放過她們?」
歲寧擡頭看了看深深庭院,婆娑的樹影掩去了四方天,春光這般好,只可惜今日這庭階要染了血。她又悄聲道:「倘若你此刻自戕,我可保證,兩位夫人尚有活路。」
歲寧如釋重負地走回檐下,走向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人。胸膛的起伏卻難掩此刻的心悸。陸宣依舊倚著憑几,心緒游離,視線卻從未離開那道身影,他悠悠開口道:「你可想清楚了?」
她淡淡笑道:「想好了。」
只是即刻便有人高呼:「罪臣自戕了!」士卒一面喊著,一面著急忙慌地跑上前來,反倒在台階處絆了一跤。
陸宣支著額頭看向她,忽有些頭疼,無奈道:「你還真是讓我難辦啊。」
歲寧拔下頭上的一根金簪,雙手捧至他面前,一雙微紅的眼求饒似的望向他,口中囁嚅道:「便用使君送我的簪子吧。」
陸宣頓了頓,卻沒伸手去接,只說:「簪子太鈍,不適合殺人。」
上一刻她還裝得一副柔媚之姿,一眨眼便已將他拉了過來,用簪子抵住了他的喉嚨,硬生生在那人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來。
陸宣又好氣又好笑,用力攥著她的手腕,同她說道:「你倒是一點兒也不窩囊。」
「使君!」何鈞與門外一眾士卒反應過來,紛紛拔劍相向。
「莫急,她同我鬧著玩呢。」陸宣卻不慌也不忙,反而附在她耳邊輕聲道,「聽話,先鬆手,別讓我在下屬面前失了顏面。」
放在旁人眼裡是撩撥人心,歲寧則滿臉寫著,你是不是腦子有疾?
只是膽識夠了,氣力卻不足,手中簪子反被他奪了去。發上僅餘的玉簪墜地,斷成了兩截,串珠的流蘇散落了一地。
一雙帶著薄繭的手覆上了歲寧纖細的脖頸,陸宣細細打量著她,倒希望在她眼中捕捉到些許惶恐的神情來。只是很遺憾,一絲也沒有。
他故作惋惜地嘆道:「若真想殺我,為何不用我給的匕首?倒是可惜了這玉簪......」
歲寧亦不遑多讓反駁道:「使君若真捨得我死,便不會讓我親自給沈遷遞刀......」
她心思玲瓏,總能將他的想法猜個大概,陸宣確實捨不得殺她。只可惜,她鋒芒畢露的樣子,倒讓人生不出半分憐惜之情來。
最終,他收回了手,二人又相對而坐,短暫地相安無事。
歲寧接過他遞迴的簪子,隨手綰起散落的烏髮,說道:「我願做使君的入幕之賓,但是有個條件。」
陸宣一面擦拭著脖子上的血跡,一面幽怨地看向她,道:「敢同我談條件,你怕不是嫌命長?」
歲寧繼續說道:「我只求使君放過沈遷的兩位夫人,這一個條件也不行?」
「可。」陸宣擡手召何鈞進屋來,「派人將二位夫人遣歸新安。」
何鈞連連應道,又問:「沈遷已死,使君回去又該如何交代?」
「他畏罪自裁,就算是屍身也要帶回去。」陸宣思量道,「至於父兄那裡,回了建康我自會同他們解釋。」
「建康?」歲寧神色一凜,她費了多少心思才從那個地方逃了出來。不論是老天還是眼前此人,竟像是在玩弄她。
陸宣笑道:「很意外?」
歲寧搖了搖頭,懸著的心終歸死了一次又一次。
建康城中的叛賊已被留守宮城的官員勸降,月末,陸宣領著軍隊浩浩湯湯地回了建康。護衛天子,勸降叛軍,領兵平叛,樁樁件件都為陸氏積攢了不少名望,夠他在建康城風光好一陣了。
正值四月楊柳花開,滿城風飄絮。一如浮雲無根蒂,暖風吹亂眼迷離。
那立於行伍之前的青年儒生,頭冠小冠,衣裳博大,倒是一如既往的高調,舉手投足間難掩年少的輕狂。他身側的白駒如今也換上了流蘇金縷鞍,連鬃毛都梳得一絲不茍。
陸宣招手喚身側之人,「上馬。」
歲寧方還在遲疑,卻猝不及防被他抱上馬去,隨後陸宣也上了馬,與她同乘一騎。
歲寧勸道:「使君須得顧及男女之防才是。」
「那你自己走回去?」陸宣輕笑一聲,倒是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怎的?」她有意拔高音調,嗆他一句,「陸氏竟這般缺幕僚?為了籠絡我,還難為您親自獻身?」
熟識了之後,她說話總是這般帶刺,非要現出鋒芒,扎他一下才肯善罷甘休。
陸宣笑道:「此前還說要替我分憂,今日替我擋擋桃花又如何?」
歲寧暗自腹誹,也不知是誰今日一早便在薰香敷粉,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如今又要將建康城的女子拒之門外了。
過了朱雀門,馬蹄也漸漸慢了下來,沿著馳道緩緩而行。道路兩側的百姓簇擁著,爭相向馬上的人投擲鮮花與瓜果。
歲寧不用回頭去看,也知身後人此刻是個什麼樣的神情。當真是春風得意。比起美人,他更愛美名。
只聽他說,「傳記常載,每逢將軍出征,必要攜個伶仃的孤女回來,只可惜,我並非將軍,更不知,世人為何都將此奉為美談。」
歲寧「哦」了一聲,原來自己今日扮演的是這麼個身份啊。
陸宣又問,「今日為何蒙了面紗?」
歲寧道:「妾容貌粗鄙,若讓城中眾人見了,恐令使君失了顏面。」
陸宣冷哼道,「假話。」
她便又改口道:「既替使君擋了桃花,自是擔心您在京城的風流債尋上門來,哪裡是我應接得了的?」
歲寧素來擅長信口胡謅。她在建康城有過舊主,且還不止一個。
他又惆悵地嘆道:「在家中,父兄管得嚴,哪有閒心去惹什麼風流債?」
「是麼?」歲寧調侃道,「既如此,怎的不在揚州多恣情幾日?」
「你言語倒愈發放肆了。」
「可使君偏容我放肆。」
歲寧垂眸迎上百姓好奇的打量,又觀京城女子眼中的慕艷之意。本以為權貴迷人眼,可若真到了這個位置卻發現,原來位之極者,權之貴者,也不過如此。
這世道本就是貴者愈貴,貧者愈貧。她從前只是個乞憐的奴僕,偏偏是這麼個荒誕不經的瘋子,許她一份知遇之恩,附在她耳畔說,「倘若將忠心交付於我,我自會送你一份青雲直上的前程。」
歲寧忍不住問他,「陸使君看上了我什麼?」
陸宣笑答:「我從你眼睛裡,看到些特別的東西。」
「秘密?」
陸宣輕挑了挑眉,懶洋洋道:「是野心。」
歲寧不可否認。可惜,她從不乏野心,至於忠心,一分也沒有。她從來只忠於自己。
他忽又說起,「我貌似從未問過你的名字。」
「歲寧。」她如實回答,「『蟋蟀在堂,歲聿其莫』的歲,『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的寧。」①
這個名字啊,源於她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那枚金印,是個偷來的名字,卻也跟隨了她許多年。
恍惚間,歲寧好似在人群中見到個熟悉的身影,衣袂飄搖,如獨鶴立雪。那人似乎也遙遙望見了她。在滿城飛絮的時節里看不真切,恍若夢中。
可那個身影漸漸遠了,落在她的身後,再也尋不見了。
歲寧問他,「這時才想起來問我,使君連我的底細、我的過往都不問一問嗎?」
「有什麼要緊的?」陸宣不以為意地笑笑,「你還能將陸府攪得翻天了不成?」
然而,不止是陸府,縱是這建康城的風雲,她也想去攪一攪呢。
①分別出自《詩·唐風·蟋蟀》,《尚書·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