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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謝何處去?願與君同往

2024-09-14 12:32:50 作者: 長衿酹江月

  花謝何處去?願與君同往

  「人世十餘載,儘是淒涼事。願汝早得歸,於此長安歇.....」

  歲寧立於蒿里,輕聲為她唱著輓歌。城郊野嶺春風裡,風也淒淒,聲也淒淒。如今戰事未歇,眾多兵士、流民的屍身都草草掩埋在城郊,那孩子的屍骸亦是。

  歲寧起身欲歸之時,卻見那兩個人還等在原地。那一身青銅飾物的白馬埋頭吃著草料,陸宣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它的後背。何鈞候在他身側,早掩不住眼中的睏倦之意,哈欠打了好幾輪。

  她走過去同二位一一行禮道:「有勞二位了。」

  「北人?」陸宣挑了挑眉,猝不及防來了句,「見你行禮,我覺著你似哪家跑出來的傖奴。」

  

  「......」歲寧擡起頭,錯愕地看向他,夜色空寂,竟連他的輪廓也看不真切。她忽然意識到,這位陸使君也並非是個僅會行善的貴人。

  「說笑罷了,莫放在心上。」見她半晌不應,陸宣又輕笑一聲,隨即取了環在樹上的馬繩,擡手招呼她過來,「回去罷。」

  何鈞勸道:「使君先騎馬回去罷,由在下護送這位女郎回城便可。」

  陸宣擺了擺手,無所謂道:「無妨。」

  何鈞又問:「那幾人怎麼處置?」

  「先審,再把負責施粥的也叫過來,一併審。」陸宣揉了揉眉心,頗有些煩悶,「此次兄長撥了諸多錢糧,卻還鬧出人相食的事來,屆時又免不了一頓問責。」

  何鈞遲疑道:「夜半三更,還要將方為叫過來嗎?」

  陸宣轉頭睨了他一眼,「鬧出這檔子事,你還想著讓他有個好眠?」

  回了歷陽城,叛賊的頭顱還懸掛在城牆之上,伴著晚風輕晃,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略顯可怖。

  歲寧遙遙望了一眼,又低著頭快步向前走去。只嘆此人殺伐,當真是手起刀落。

  「你......」陸宣忽然回過頭來,似是在考量該如何安置她,「欲往何處去?」

  歲寧答:「何處可容人,便往何處去。」

  陸宣笑了笑,隨即吩咐何鈞,「回府安頓好這位女郎,再去召何鈞過來,我在前院候著。」

  「使君?」歲寧不解,既不盤查她的底細,也不過問她的意見嗎?

  陸宣沒再搭理二人,擡腳跨過門檻,逕自往前院去了。

  原本被墨色籠罩的前院又點上了燭火,燈燭影里,一人姿態閒散地倚在主位上,翹著腿,若有所思地翻著帳簿。

  方為半晌不聞陸宣一言一語,便也不敢擡頭,只顫抖抖地跪在階下。冷風穿堂而過,只教他背脊發涼。

  「方為。」那冊帳簿猝然砸到他的眼前,隨即傳來的還有上位者慵懶的嗓音,「近日糧價幾何?城中流民幾何?每人分得豆粥幾許?」

  方為連聲應答:「二公子您也知曉,今年因著戰亂,糧價水漲船高,莫說是粟了,縱是豆麥也漲到千錢一石,如今城中流民二千,我亦是按著每人四兩豆的分量去購置的。」

  陸宣也不說話,仍舊坐在原處打量著他。此時,有人自屏風之後緩步而出,朝陸宣俯身施了一禮。陸宣眸光輕瞥過某人,似被喚回了神思,眼中疲乏也少了些許。

  他擡眼看向歲寧,問:「夜已深,出來作甚?」

  歲寧向陸宣請示道:「我今日去了粥棚,使君可否聽我一言?」

  陸宣一點頭,譏笑道:「那便說說,可同他說的一樣?」

  歲寧望著階下人,緩緩開口道:「施給每人的豆粥,莫說是四兩了,縱是半兩也無。」

  方為心中一駭,忙站起身來,一手指著歲寧道:「信口雌黃!我追隨陸氏十年有餘,二公子何必聽這賤民胡謅!」

  「哪裡是胡謅?」歲寧忙往後退了一步,深怕那人撲上前咬她,「我有物證,使君可遣人隨我去取。」

  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侍從跟隨她到項王亭去取了白日剩的那碗豆粥回來。除了碗底的十數顆豆子,便稀得只剩水了。

  歲寧將碗呈給陸宣,嘆道:「本是要留給我那小妹的......」

  「方為。」陸宣面色霎時沉了下來,冷哼道,「到底是家賊難防。兄長捐的財帛,竟全進了你的口袋。」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吶......」方為跪在陸宣腳邊連連叩首,哀聲道,「定是這賤民構陷於我......誰知.....誰知是不是她偷偷摻了水!」

  陸宣失望地看向他,重重嘆了口氣,「本想著叫你把貪的那份吐出來,此事便算了,可你倒是半點不思悔改。」

  說完,也不再聽他的狡辯,只喚人將他縛了帶下去。

  何鈞靠在柱子上,幾欲睡著了,直到幾人押著方為從他身前經過,這才清醒過來。他忙提醒道:「使君,這事也了了,該歇息了,明日還要趕赴宣城。」

  陸宣點了點頭,又問歲寧:「你既呈了證,可想要什麼獎賞?」

  歲寧忙謝絕道:「小人呈證,亦是為己,不敢邀賞。」

  「你可還有別的家人?」

  「沒有了。」

  陸宣隨口道,「不若日後跟著我?保你衣食無憂?」

  歲寧一時無言,只暗忖道,這些世家子弟,怎的都是這般?上一個說要保她順遂無虞的人,還差點被她砸死在某個雪夜裡。

  何鈞催促道:「使君問你,為何不答話?」

  歲寧沒回答,反而問道:「使君這是要召我為婢?」

  陸宣忍俊不禁,看著她驀地大笑起來,連話語都起起伏伏,「我並無此意,只是此次隨行的都是些蠢人,你還算聰明,可與我解個悶。」

  那時,在成百上千的難民之中發現了她。只一眼,陸宣便看穿了她的忿恨、不甘,還有野心。此人,是可為他所用的刀刃。

  何鈞一時無地自容,蠢人說的是我?

  未等她拒絕,陸宣又說:「之前不願做軍糧,如今是想留下來,變成那些流民的口糧?」

  歲寧忍下心怯問道:「倘若我拒絕呢?」

  那雙鳳眼滿含風流的笑意,此刻正落在她的身上,陸宣耐心道:「不必著急回絕,明日卯時前,給我答覆即可。」

  她一陣思量,最終迎上他的目光,認真回道:「願隨使君同往。」

  漸暗的燭光映著樹影婆娑,春風似勾人般撩起庭中人的衣袂與鬢髮。那人笑意未盡,叮囑她好生歇息,便轉身而去,一拂袖,步履生風,玄色的身影亦消失在幽深的連廊盡頭。

  春雷滾滾,墨雲傾覆。

  叛軍已入主宮城,朝中的士族卻多還在觀望。彼時建康城外的流民之眾已一路攻城略地,連占新安、宣城、廬江二郡,勢如破竹。

  棲春居中,一爐茶水在火上燎得滾熱,檐下氤氳的水霧中,少年與一道士相對而坐。

  宋聿捧著一杯熱茶,靜默地觀著細雨如銀針落下,雨簾之外,遠山也被白霧遮掩。

  仿佛是想到了那人在雨中的伶仃身影,不知她是否受此波及,又是否逃離出去。少年微微嘆息,「先生,這場動亂何時會止?」

  周其清悠哉打著扇,直道:「難料,難料。」

  宋聿又問:「那先生覺得,叛黨會輸麼?宋氏該站哪方?」

  周其清冷哼了一聲,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別叫你父親聽了去。人生在世,並非只能順勢而為,你也可以,自己造時勢。」

  「謝先生教誨。」宋聿放下茶杯,起身朝他行了一禮,「我想向外去,尋一條出路。」

  雨勢漸漸變大,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行人的裙邊與鞋襪,宋聿執了柄傘,匆匆往前院去。此時,宋孟賢在兩名侍從的的攙扶下,正欲登車。

  宋聿追上前問道:「父親,您去哪兒?」

  宋孟賢聞聲回頭,先是一愣,隨即訓斥道:「不干你的事,回去!」

  宋聿問:「叛黨入主宮城了,您還要入宮去嗎?」

  宋孟賢道:「陛下年幼式微,總得有臣子留守宮城。」

  「兒懇請與父親同去。」

  「京城近日不太平,你跑出去作甚?」

  宋聿棄了傘,上前扯住父親的衣袍,言辭懇切道:「我是宋氏子,理應與父親同行,與家族同往。」

  宋孟賢嘆了口氣,道:「此行兇吉難料,你是家中長子,更應先看顧好自己。」

  宋聿跪在雨中,朝父親鄭重一拜,「那兒便祝父親此行順遂,早歸。」

  他不願再做從前那個孤僻的少年了,最終還是藏起了心中的芥蒂,他也要趁此契機去表明他的孝悌與忠義,這是他為自己造的勢。

  屆時旁人贊你幾句忠孝之言,來日便可有官做。這世道,不就是如此麼?

  一連幾日陰雨,揚州幾個郡縣接連的敗退也令人的心情舒暢不起來。

  今日一早,陸宣本應到前廳同一眾將領商討作戰之計,他卻立在門外,聽了許久屋內眾人的咄咄之詞。

  「聽聞朝中派了個儒生來平叛。」

  「指不定只懂紙上談兵,連刀都沒握過,還談什麼帶兵打仗?」

  「只怕是要教那幫流亡之眾笑我朝中無人了!」

  「縱是攻下了宣城又如何?廬江、新安都落入了賊寇之手,宣城腹背受敵,恐難敵......」

  「若不順降......只怕來日城破,亂黨屠城吶......」

  歲寧靜靜打量著陸宣的神情,他平日裡雖肆意而坦蕩,大抵還是會因這些冷言冷語而傷神罷。

  「使君?」何鈞候著陸宣身後,靜待他的意見。

  陸宣擡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門進了屋,道了句:「好生熱鬧。」

  屋內四個將領圍聚在一張堪輿圖前,見了來人,即刻閉了嘴,臉上紛紛現出窘色。

  只見陸宣拔出腰間短刀,猛然扎穿了木案上的堪輿圖,冷眼巡視一圈,怒道:「老子辛辛苦苦在外平叛,你們倒好,連投誠之後分得什麼賞都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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