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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風雲卷,歷陽亂未歇

2024-09-14 12:32:48 作者: 長衿酹江月

  京城風雲卷,歷陽亂未歇

  咸和二年的春天,流民之帥起兵反叛,攻入了建康城,一時京城風雨飄搖。

  兵變是自歷陽起的,歲寧運氣不怎麼好,前腳踏出了宋府的樊籠,後腳便踩進了兵亂的泥濘。

  最初守城的官員與士卒不是被屠殺殆盡,便早已棄甲而逃,沿途皆被流亡之眾洗劫一空。山川蒼涼,草木含悲。

  街道滿目瘡痍,婦人與稚兒相擁嚎哭,歲寧躲在項王亭里不敢出去,生怕自己成了那伙人的口糧。

  落雨了,雷聲轟鳴。

  雨中忽有人高呼:「將軍親謁項王,閒人退散!」

  一時項王亭正門洞開,藏匿其中的老弱婦孺抱頭鼠竄,四散亂走。隨行的幾個兵士提起長矛挑開了擋在路側的人,一時鮮血淋漓,哭號更甚。

  

  伴隨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眾兵擁著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明盔亮甲,腰懸長劍,一時天光都被壓暗了幾分。

  歲寧扯過神祠內正錯愕的孩子,帶她一道躲進了供桌之下。聽著門外的腳步聲近了,歲寧忙捂住孩子的嘴,悄聲道:「噓,別出聲。」

  林壄脫了鞋履,卸下頭盔,方才緩步走進祠中。

  就著身側兵士端著的水盆淨了手,他才接過了三柱長香,高舉過頭頂,朝項王的塑像虔誠拜了三拜。

  「自湯武以干戈創業,後之英雄莫高於項王。今項王在上,訖主君以天命。前朝不容賢者,禍亂自絕,民不聊生,故天棄之......」①

  歲寧聽著這番冠冕堂皇卻又大逆不道的話,不由得心中一顫。

  林壄話音未歇,霎時,「嗖」的一聲,一支羽箭穿過雨簾而來,直直釘入了神祠門前的柱子。

  林壄轉過身去,指著門外,瞠目怒道:「何方鼠輩,竟放冷箭!」

  門外之人,騎著飾以銀鞍與錯金青銅當盧的高頭大馬,一身玄衣,玉冠束髮,手持長弓,卻不著片甲。

  那人隨手將長弓扔給下屬,舉著令牌喝道:「吳郡陸宣,奉朝中旨意,誅君側之奸,平揚州之亂,爾等還不速速歸降?」

  林壄繼續問道:「天子已不在宮城之中,你又奉了誰的旨意?」

  「哪那麼廢話,不降?殺了便是。」陸宣一擡手,身後兵卒盡數湧入項王亭。

  只是林壄還赤著足,盔甲亦未來得及穿上,神祠之外已是刀劍相向,血污橫飛,護在他身側的兵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陸宣下了馬,如履平地行至祠堂之中,並未脫鞋,只掃了一眼威嚴肅穆的項王塑像,又轉而看向林壄,此時他已被剝了甲,綁縛跪地。

  陸宣搖了搖頭,不免唏噓道:「要我說,你拜個兵敗的楚王,難怪會輸呢。」

  「別不識好歹!」林壄轉頭啐了他一口,「如今蘇元帥已入主宮城,陸使君若及時降順,來日少不得升你的官爵。」

  「官爵?我陸氏百年望族,還須得由宵小來定奪?」陸宣擡腳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人,仿佛聽到個天大的笑話。

  身後的副使何鈞抱拳問道:「使君,當如何處置此人?」

  陸宣略略勾了勾唇角,漫不經心地道:「叛賊梟首,祭項王。」

  林壄掙扎著站起來,怒罵道:「神祠之內,豈容血濺?陸宣,你膽敢不敬項王!」

  陸宣只淡淡道:「哦?我素來不信鬼神。」

  林壄又被人摁回地上,口中還在罵道:「不敬神佛,不尊天意,你早晚遭厄!」

  「聒噪。」

  寒刃出鞘,一劍梟首,血濺當場。

  陸宣一面低頭慢條斯理地擦著劍身,一面悠哉開口道:「何鈞啊,叫你梟首就別磨蹭,省得還得我親自動手。」

  何鈞抱拳行禮道:「屬下知曉了。」

  血淋淋的頭顱一路滾到了供桌下,歲寧怕驚著那孩子,便輕輕擡腳把它踢了回去。

  只聽得那人開口:「誰藏在那兒?」

  何鈞上前去,一把掀起蓋在供桌上的黃布,看到桌下瑟瑟發抖的二人,回稟道:「一個女人,還有個孩子。」

  「出來吧。」陸宣忍不住笑了笑,若是林壄知道他在此拜了個女人,保不準會氣活過來。

  歲寧戰戰兢兢地朝外望了一眼,只瞥到那人玄色的衣角,沾滿了血雨泥濘。目光上移,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卻見他鎮靜地站在血泊之中,也低著頭看她,又嚇得歲寧趕緊退了回去。

  那是個青年男子,身上不著片甲,卻又似個儒將,偏生得一副魅惑眾生的長相,恐令天下女子見了,都為之汗顏。

  歲寧怯聲道:「出去?做軍糧嗎?」

  陸宣聽了她這話,又恣意笑出聲來,「我的兵士,可犯不著食人。」

  見她依舊無動於衷,陸宣也無暇同她玩笑,只吩咐兵士整理妥當,將項王亭里的屍身都搬到城外去。

  歲寧這才帶著身旁的小孩晃晃悠悠地從供桌底下爬出來,她悄悄摸過桌上供著的炊餅,塞到小女孩手中,柔聲安慰道:「不妨事的,吃吧。」

  陸宣又忍不住側目瞧了她一眼,嘖嘖道:「敢偷貢品吃,膽子還挺大。」

  那孩子聽了他的話,便又要將炊餅放回去,歲寧攔住了她,正色道:「先人有雲,民攘竊神祗之犧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②」

  陸宣亦點了點頭,「在理。」

  他又好心提醒道:「歷陽的叛黨已經肅清,每日午時城南會分發粥食,可領著你家小妹去分碗豆粥。」

  歲寧朝他微微俯身,道了聲謝。

  待此地的屍身清理完畢,細雨也將地上的血跡沖洗乾淨,陸宣亦領著兵卒到別處去了。

  歲寧依舊同那孩子留在祠中避雨,孩子雖捧著炊餅,卻是驚魂未定,一口也沒吃下去。她瘦骨嶙峋的身軀裹在粗麻布衣里,趿著雙早就磨破了的草鞋,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直盯著歲寧打量。

  歲寧輕聲細語地問道:「方才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可是與家人走散了?」

  阿鈴吞吞吐吐地開口:「我......我叫阿鈴。阿父與阿姊,不知道去哪兒了。」

  想到城中被屠戮殆盡的流民,歲寧也難抱什麼希望,只得安慰她道:「你阿父與阿姊說不定也同我們一樣躲起來了,待雨停了,我陪你一同去找,好不好?」

  『嗯。」阿鈴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用布巾將炊餅裹起,同歲寧一起望著檐下的雨簾。

  只是細雨總難停歇,直至歲寧倚在牆邊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來時,身旁已經無人了。

  城南的粥棚前擠滿了人,她撥開人群四處張望,卻沒尋到那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歲寧不忍作最壞的考量,只想著,那孩子許是尋到了自己的家人了。縱使自己也飢腸轆轆,她捧著一碗稀得只剩水的豆粥,卻不捨得吃。萬一那個孩子又回來了,沒吃上飯可怎麼是好......

  夜裡,項王亭外飄來一陣似有若無的肉香,歲寧覺得自己是餓得頭腦發昏了,都這般境地了,怎還會有肉食?

  米肉?

  忽有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炸開,一時間困意全無,在這料峭春寒之中,渾身都寒慄了。歲寧循著火光往門外走去,愈走愈近,氣味也愈濃烈,她的腳步卻愈發沉重起來。果真有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圍聚在火堆旁,幾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鍋里看。

  一雙磨破了的草鞋便扔在一旁......

  歲寧走上前去,冷聲問道:「釜中煮的是什麼?」

  有人回頭橫了她一眼,沒好氣道:「瞧什麼?沒你的份。」

  她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們把那個孩子怎麼了?」

  對方忍不住罵道:

  「滾遠點。」

  「聾了嗎?」

  「真是晦氣。」

  幾人吵嚷著,便開始推搡起來。

  「啪!」一道長鞭划過半空,馬蹄過出掀起一路的塵土與落葉。飛揚的纖塵中,歲寧借著微微火光看清了來人的臉,隱匿在黑暗中,妖媚得不像話。一身風塵僕僕,像是剛趕回曆陽的。

  陸宣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厲聲道:「大半夜吵嚷什麼?」

  稍有眼力見的人已經忙不疊地跪在馬蹄前,解釋道:「回大人的話,是這女人......」

  陸宣沒理會那個男人,只掃了歲寧一眼,便翻身下了馬,手中長鞭指向不遠處的火堆,問道:「釜里煮了什麼?」

  「是......」那中年男人又開始支支吾吾起來,同身旁的人面面相覷。

  「是狗肉。」

  「對......是狗肉。」

  「狗?」陸宣面色陰沉,眯著眼打量著一眾人。

  「你同我說這是什麼?」歲寧直接上前推開了那試圖遮遮掩掩的男子,連帶著那口冒著熱氣的銅釜一併掀翻。

  看著流了滿地的熱湯與骸骨......一時眾人驚慌無措,口不擇言,事實已經明了。

  「大人......大人您聽小的解釋......」

  「小人實是餓得受不住了,這才......才......」

  陸宣也不禁眉頭緊皺,扯過衣袖掩住了口鼻,轉頭吩咐道:「把人給我押了。」

  任憑身後一眾罪魁禍首哭天喊地地求饒,歲寧脫下外衣,欲將阿鈴的屍骸收殮,卻又燙得無從下手,最後只能跪在釜旁啜泣,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何鈞,你是個木頭嗎?」陸宣朝擡手抽了一下身後的人,「去幫幫她。」

  何鈞被他推了一下,踉蹌地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披風,同她說道:「春寒未褪,女郎的衣裳還是自己留著吧。」

  歲寧無動於衷地看了他一眼,沒答話,只自顧自地將府中的屍骸盡數收入衣衫里。

  何鈞又道:「這是你妹妹?」

  歲寧依舊低著頭,不願說話。

  見他一言一語直接往旁人心窩子裡戳,陸宣「嘖」了一聲,罵道:「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歲寧懷抱著阿鈴的屍骨,朝陸宣俯身一拜,聲音低得連咬字都含糊不清,「今日多謝使君好意,小人想找個地方,將小妹安葬。」

  「何鈞。」陸宣收起長鞭,也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屬下在。」

  「給她帶路吧。」

  ①參見漢司馬遷《史記·殷本紀第三》,唐李德裕《項王亭賦並序》

  ②參見《尚書·微子》,意思是:天降大災之時,臣民盜竊祭祀神靈的犧牲和祭器,將其藏起來、飼養,或是吃掉,都是沒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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