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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塵網中,天地作樊籠

2024-09-14 12:32:47 作者: 長衿酹江月

  一入塵網中,天地作樊籠

  斷斷續續的血跡一路從合昔院門口延伸到井邊,連帶著眼前人的素潔衣衫也一併染得斑駁。攥著她的袖角,宋聿不捨得收回手,卻也不敢探頭往井下看。

  於是茫然無措地看著她,顫著聲問道:「為何?為何要殺人?」

  「公子問我為何?」歲寧掀起衣襟,脖子上狹長的血痕赫然映入眼帘,滲出絲絲血液,同她的髮絲粘黏在一起。少年的雙眸似被定住了,只盯著那道血痕移不開眼,卻又聽她說:「從前這院子裡,也住著許多人,可是最後,她們投湖、投繯、投井......只剩我了。我明明將所有的銀錢都給了他,為何他還是不願放過我......」

  她總是將自己搞得一身狼狽。

  宋聿無言,只將她臉上的血跡擦了一遍又一遍,可血痕卻扎進了她的皮肉里,怎麼也擦不去。原本臉上的疤痕還未淡去,如今又添新傷了。

  歲寧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嘆道:「公子離我遠些吧,仔細髒了你的手。」

  「你沒事就好。就說是我殺的,他們不會拿我怎樣。」擦完臉上的血跡,宋聿還是裝作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又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奪過了銀簪。那枚沾了血的鑲玉忍冬紋銀簪子,再也綰不回髮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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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卻愕然失笑:「每每公子犯錯之時,夫人可曾饒過了我?」

  「我說過,會保你無事的。」宋聿搖著頭,不願鬆開她的手。

  「殺業,忤逆?公子可以不在乎前程和名聲,替我擔了罪責,可我不能如此。」歲寧掰開他緊攥發白的指節,一步步退到那棵枯樹旁,橫斜的枝幹伸出院牆之外。她也曾無數次幻想,高牆之外,靜待她的是什麼?

  「夜裡風寒,公子回去吧。我啊,哪怕做個逃奴,我也不願再做傖奴了。」

  風狂攬樹,卷落一地的枯葉,也將她的聲音絞碎在風裡。

  「逃奴是什麼下場,你比我清楚。」宋聿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踟躕地走上前去,「跟我回常青院去,好不好?」

  歲寧不禁冷笑:「回去?去聽夫人日復一日的盤問,為奴為婢年復一年受辱,我還要挨多少的搓磨?」

  「當初不是都說好了?我會帶你離開的。」

  歲寧立在合昔院破敗的院牆旁,看著他沉默良久,最後輕嘆了口氣,將埋在心裡的話盡數托出:「可是公子,如今的你又做得了什麼?我沒法為了你一句承諾,拿性命去賭。」

  她又步步緊逼,聲音那麼柔和,卻字字句句都在質問:「公子明明知道該怎麼做,卻一步也不走,是因為害怕行差踏錯?」

  「你對府中是非置之不理,將道長的教誨束之高閣,獨自困守在常青院裡,是因為權貴利益入不了你的眼?還是因為——你懦弱?」

  一語中的。宋聿沒有反駁。

  彼時他也不過十七歲的少年,自甘陷在宋氏齟齬與家庭不睦的泥淖里。

  歲寧擡起手,替他撫平眉間的憔悴,她該厭極了此人才是,可為何眼中卻淌下兩行淚來。她哽咽道:「我知曉公子在乎棲春居的道長,也在乎我。可是這樣,你就多了個軟肋了。」

  她又說:「可我騙了你,道長過得一點都不好,棲春居缺衣少食,也沒有炭火,他就只能砍了槐樹來燒......」

  可那些長輩是如何管教晚輩的呢?

  倘有一日,你忤逆了家中長輩,他們便會將你最在乎的東西毀去,以此來逼你妥協。

  「先回去治傷好不好?」宋聿替她攏了攏衣襟,蓋住脖子上的傷,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紅著眼哀求,「明日......待到明日,我就去尋你的奴契,趁他們尚未發現,偷偷離開。你可否......可否......不要棄了我?」

  她識文字,善詩書,讀得懂他寫的辭賦。宋聿原以為,能同她做一生的知己。

  「當真?」歲寧擡起頭看他,見此人毫無城府地待她,不禁也紅了眼。

  「不騙你。」

  「可——」

  下一刻她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意,摸起牆角的碎磚就朝他頭上砸了過去。黑暗之中傳來一聲悶哼,少年捂著額倒在了雪地里,腰間琳琅環佩碎了一地。溫熱的血液順著臉頰流下,一滴一滴,融入雪塵。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杜衡香,還夾雜著血腥的氣息。

  「我不願承公子的情。」

  蕭蕭落葉拍打著腐朽的窗欞,她的聲音落在寒風中,在這個夜行無火的夜裡,撕裂了他心中最後一絲期許。

  這一砸,倒是將他和自己撇了個乾乾淨淨。唯有如此,才不至損毀他的聲譽,影響他此後的仕途。

  他日後會是宋氏矜貴自持的長公子,是這外強中乾的世家扶持的傀儡,唯獨不會是他自己。

  宋聿望著那個身影棄了他披上的大氅,在雪夜裡漸行漸遠,卻沒有一句臨別贈言。

  那一年冬末,覆雪的常青院銀裝素裹,庭前的常青樹葉子落了又落。

  雪地無痕,再沒有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女來過。

  後來,就只剩少年守著一爐僅剩餘溫的茶,在禁不住寒風的檐下獨坐。

  常青院的葉子落了一地,許久都無人打掃。

  再後來,常青院裡又來了幾個新的婢子,比她溫馴,比她守禮,只是哪哪都不似她。

  宋聿本想像從前那般驅逐,可是想到了從前她說的那番話,上一個被他趕出去的婢子被打得體無完膚。

  他又嘆了口氣,只道了聲:「留下吧。」

  某一日。他路過棲春居,見到新長出的槐樹枝伸出了牆頭,這是他回到宋府的第七個年頭。

  少年照常在此佇足,卻聽得過路之人私語,要將那些出牆的枝柯砍伐。

  可是周先生自己都捨不得將那些槐樹枝砍掉,他說,要留著給院外的人,每逢夏日,會有個小女娘來采他的槐花。

  也是那時,宋聿才懂,從前這府上的人不懼他,於是乎可以肆無忌憚地欺辱他身邊之人。

  如今,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入棲春居的正門,朝著檐下正在煮茶的道士躬身一拜,道一句:「先生,許久不見了。」

  那位道長姓周,名其清。他頭戴白玉蓮紋冠,春日裡穿著件單薄的白色長衫,肩上塔著件玄色披風。容貌雖年輕,卻已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周其清擡眸瞟了一眼來人,先是驚詫,隨後又展顏道:「當真是,好久不見了,過來喝杯茶吧。」

  庭前落葉滿階,槐樹的另一邊枝椏被砍去了大半。樹下依舊擺了張掉漆的棋盤,棋盤餘下的是他自己下得亂七八糟的殘局。

  「先生,您的棋盤落灰了,不收起來嗎?」

  「別動它,放著吧。」周其清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茶爐,忽而幽幽感慨,「也許久不見你院子裡的那個小女娘了。」

  宋聿無奈地笑了笑:「她不在宋府了。」

  道長抿了一口茶,輕聲嘆道:「可惜,上回都忘了問她的名字。」

  「從前她對先生這般上心,您卻連她的名字也不知曉嗎?」少年垂下眸,眼睫輕顫,掩去了沉重的心緒,「我也只知,她叫稚容。」

  那位道長卻說,「那是個心思玲瓏的孩子,稚容這個名字,不堪配她。」

  宋聿不曾知曉她的真名,更不懂先生的話外之音。

  周其清又嘆道:「興許此一生再也見不到了。」

  宋聿道:「無心者舉步維艱,有心者無遠弗屆。先生若有所求,怎會徒憂見不到?」

  周其清望著樹下的殘局,那雙渾濁的眼忽然變得清明起來。長久困於樊籠,如今,他倒是肯向外看了。

  望著那出牆的枝椏,更見山外又山青。宋聿也企圖去探尋她口中的山河遼闊,天地自由。

  世間相思者,如有心栽花樹,於是春盼枝繁,夏盼花茂。

  他也同周先生一般,守著庭前的槐樹,迎著寒來暑往,過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宋聿也不會知曉,在周其清欲將尋死的那個雪天裡,有個少女叩開了棲春居的院門。

  他解了身上的套索,拂落身上的雪,給她開了門,同樣道了句:「女郎,好久不見。」

  歲寧不解地看向他:「道長見過我?」

  周其清笑道:「是啊,夏日裡還常見你在院外,摘我的槐花。」

  於是歲寧擡頭看著積雪的槐樹,也看到了高高的枝幹上掛著用於上吊的麻繩。她指著那繩結,問道:「道長恕我斗膽,問一句......為何?」

  那道長笑著搖了搖頭,又拿刀裁斷了那用於自我了結的繩索。

  歲寧又同他說,「宋公子他十分記掛您。」

  周其清卻說,「我倒希望,他不必再記掛我。」

  「宋府的人竟將您逼至這番境地嗎?」

  「他們不是在逼迫我,只不過借著我去逼迫別人罷了。」

  那個孩子因他困在了常青院裡,處處受家族裹挾,背負諸多枷鎖,卻因私情屢屢行差踏錯。

  他說,「我不會下棋,但我知道如何讓對面的棋子,落在它該落的地方。」

  「我有一計,可解道長心憂。」少女隨即笑問,「道長可願與我做個交易?」

  「女郎且說。」

  於是,那兩個不會下棋的人湊在一起,給宋府的長公子布了一盤局。

  冬至,是周其清見她的最後一面。少女偷偷攀著牆進來,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角兒,同他說,「道長,謝謝你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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