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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飄零久,青蠅為弔客

2024-09-14 12:32:46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此身飄零久,青蠅為弔客

  他被禁足在常青院的一個多月里,大多數時候都在檐下煮茶、觀雪。有時宋聿執筆抄書,偶爾擡頭看她研墨。二人疏遠地相伴,聊勝於無。

  時序去如流矢,轉眼又是冬至。

  那是臘月里為數不多雪晴的日子,扶光映襯雪地,灑下一片暖融融的金黃。青松翠竹枝葉上的冰晶,如同琉璃般熠熠生輝,最後又在暖陽下融盡。

  書房之中,宋聿照常先淨手焚香,坐於案前,裁了頁紙來。目光往窗外探去,只見空蕩蕩的院落,與寂寥的竹柏之影。

  不知是今日躲懶......還是到哪裡去了......

  宋聿有意無意地等她許久,久到硯中的墨都干透了,直到他耐不下性子,親自去尋。找遍了常青院的每一間屋子,都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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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爐中炭火添了又添,壺中茶水續了又續,木案上的紙頁平添許多心不在焉的痕跡。

  更深夜靜時,月色與雪色之間才見著個朦朧的人影,手中提著食盒,跛著腳朝檐下的少年走近。

  宋聿連燈都忘了提,循聲而去,忙問:「你今日去了哪裡?」

  歲寧渾然不覺他臉上的陰鬱與擔心,依舊笑道:「公子不妨猜猜?」

  「母親又傳你去青璃院問話了?」

  發上落了枯葉,衣襟沾了細雪,一雙手凍得通紅,她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眼中卻滿含笑意,「我去了棲春居,爬牆進去的,沒人發現。今日冬至,我給周先生送了一碗角兒。還剩了一碗,帶回來給你......」

  少年看著她眼中笑意柔和,忽然沒忍住這一刻的僭越,上前將她抱了個滿懷。寬袍大袖遮去了身後的寒風,柔軟的青絲垂落在杜衡馨香之中,蹭得她脖子發癢。

  「公子?」

  「下次先同我說,好不好?若是再給人欺負了,可如何是好?」

  歲寧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唯有哽咽的聲音訴說著委屈。

  「抱歉......我只想讓公子展顏。」歲寧伸出了一隻手,似哄孩子般拍了拍他的後背,「卻不想令公子徒增擔憂。」

  他不舍地收回手,後退兩步,赧然背過身去,「是我該說抱歉,不該如此失禮。」

  歲寧提起食盒問他:「冬至的角兒,公子還吃嗎?」

  宋聿攥緊了袖角,沒敢回頭,只說:「先進屋吧,屋裡還剩些炭火。」

  只是餘下炭火的並非書房,而是他的寢居。絳紫紗簾層層疊疊,一扇綠檀花繪屏風隔絕了床榻,案側十三盞青銅連枝燈照得屋內明晃晃,爐中銀炭燒得正旺。宋聿收起軟毛氈上散落的書卷,給她騰出個落腳的地方。

  書滿的紙頁成堆,寫壞的竹筆成冢,他都捨不得丟棄。實在難以將滿室狼藉與素日裡一絲不茍的公子相聯繫。

  「公子一整日都待在房中嗎?」歲寧開口問道,「我原以為冬至,公子會同長輩一起度過。」

  「我稱病了,沒去。」

  歲寧便也沒再問,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角兒放在他的面前,眼中濕漉漉的不知是蒸騰的水汽還是他的淚水。

  「喜歡嗎?」

  「嗯。」他始終低著頭,明明食不知味,卻依舊含糊地回答。少年在心底對自己嗤之以鼻,竟被一碗角兒收買了,真沒出息。

  她又說,「以後每一年冬至都給你做,好不好?」

  昏黃燭影下,宋聿盯著地上成雙的影子出了神,他容許此人留在了常青院,容許她走進書房,最後希冀著,她能留在余後的年歲里。

  見他又不說話,歲寧便起身走至書架前,隨手取了本詩經來翻看。扉頁恰寫著兩行小字:

  「丙戌即去,歲暮霜天曙。雲影山光,徒驚玉蕊香......」

  「別念了。」宋聿上前奪過她手中的書,重新放回架上,也將書中詩篇與他心中的秘密一併深藏。

  「不能看嗎?」

  宋聿道:「除了這本不能,其餘都隨你。」

  「罷了,我回房歇息了。」

  「稚容。」他忽又叫住她,「可否留下?陪我說說話。」

  歲寧揉了揉眼,不免覺得有些睏乏,只道:「夜已深,不若我去將被褥搬過來?」

  「你......」宋聿倏然愣住了,低聲斥她,「你怎的這般輕浮?」

  「......」

  須臾,他又道:「你身後柜子里有,自去取來。」

  是日夜裡,那隻求榮華富貴的婢子忍著困意,陪她那渴求一絲真情的主子圍爐夜談。

  歲寧蜷在絨毯里,看著那人仍端坐案前,不知疲倦地打著香篆,又點了定神香來。寒日裡香菸縈紆極緩,杜衡與玉蘭馨香淡淡,不驚不擾,許以雲煙中的人一份安然。

  宋聿問:「先生近來可還安好?他同你一樣,每逢冬日便染咳疾。」

  歲寧想起今晨翻過棲春居牆頭時,那位道長正拿著樹上的繩結往自己脖子套。儘管他差點自掛東南枝,歲寧仍是回答:「安好。」

  宋聿又問:「那你呢?舊病未愈,又為何替我做這些?」

  彼時窗外寒風呼嘯,拍打著木窗,爐中炭火燒得正旺,嗶剝作響。只聽得她輕聲問道:「因為我想知道,像公子這樣的人,什麼樣的利益才能打動你?」

  「你又在盤算些什麼?」宋聿輕咳了一聲,不願給她答覆。

  「我別無所求,只願常伴公子左右。」那雙誠澄澈的眼眸認真地看向他,令人瞧不出什麼端倪來。

  她長了雙善於說謊的眼睛,宋聿卻透過這雙眼,看到她溫良恭遜的外表下,藏著個大逆不道的靈魂。

  他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喃喃自語道,「非得是利益,不能是真心嗎?」如雪落的聲音隱匿在風裡,教人聽不真切。

  歲寧問:「公子方才說什麼?」

  少年傾身過去,問道:「方才問你,當真沒別的願望?」

  歲寧不動聲色地瞧了他一眼,思忖片刻,道:「那就......願公子前路少周折,省麻煩。願長閒輕舟泛,仰觀游雲常自安。願舉杯敬青山,明月松風長相伴。」

  為了搪塞他的追問,不由得吐出許多言不由衷的話來。她那重逆無道的願望如何能教外人知曉?

  話音落下,宋聿反倒愕然失笑:「當真如此嗎?此般願景,說的是我?還是你自己?」

  一時風聲止息。

  歲寧戰戰兢兢地收起了諂媚,睨著他,但笑不語。她讀過他寫下的文賦,自然能猜到,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若這是你的願望,可以應允。」少年小心翼翼捂著她生滿凍瘡的手,掌心灼熱,指尖的薄繭也因他許久不撫琴而褪去。

  「困極,莫擾我。」只是輕飄飄的一句允諾,她不敢信。

  有朝一日,眼前無棱的少年也會變得如世間權貴一般,無論是在宋府,還是在建康城,他都做不成光風霽月的君子。

  「為何惱了?」

  歲寧佯裝嗔道:「今日好心給你煮碗角兒,你卻攔著我休憩,忒難伺候!」

  宋聿不曾置氣,只是笑道:「不小心將真話說出來了?」

  她伏在桌案上,神情懨懨:「是啊,平日裡只能說些哄主子開心的話。」

  「從前那些話,也都是哄我的嗎?」

  自然是的。可歲寧不敢宣之於口,於是默不作聲地將手抽回,藏進了絨毯之下,安靜地合上了眼睛。

  知曉她未說出口的答案,宋聿也不再過問,轉而說道:「寒嶺紅梅今又開,待你病好了,我帶你踏雪尋梅。」

  歲寧不甚在意地笑笑:「公子如今連常青院都出不去,怎會知道哪裡的梅花開了?」

  「每年冬日,我都會去城郊的梅嶺,自然知曉。屆時我也帶你去看,好不好?待到我加冠,入仕,就帶你離開宋府,好不好?」

  床前燭光映著他清冷的眉目,多了些許柔和。他既不明媚,也不暗淡,恰似一片雪落在肩頭的溫柔。

  她搭在案上的手臂無力地垂下,露出了手腕上紅繩繫著的金印。少年凝視著印底的兩個篆體小字——歲寧,那時他忘了深究此二字的含義,只自顧自地問道:「你不似尋常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兒,那又出自何家呢?」

  彼時歲寧沉沉睡去,宋聿沒等到她的答覆。

  宋聿替她掖了掖絨毯,又往爐中添了幾塊炭,隨後到床頭的柜子里摸出一塊質地溫潤的獨山玉來。他手握鏨刀,在那個風聲漸隱,寒意漸去的夜裡親手刻下「稚容」二字。

  忽有一瞬,他也在想,有何種可能,與她就此相伴一生?

  除夕那日,他將刻好的玉章放在她的門前,便去青璃院同家人一道守歲,本該是稀鬆平常的道別。

  可宋聿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除夕夜裡,她孤伶伶地站在合昔院的枯井旁,渾身是血,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支銀簪。

  「稚容!」

  歲寧茫然地站在原地,回頭看著那驚慌失措的少年一步步奔向她,將她攬在懷裡。

  他本該在青璃院同家人守歲,此時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你有沒有事?」宋聿生怕再晚一刻,她就會從井口跳下去。

  可她沒有哭,眼神平靜無波,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殺了劉晟。」

  她輕描淡寫,一句帶過,卻令少年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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