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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柳不及冬,折綿總摧殘

2024-09-14 12:32:44 作者: 長衿酹江月

  蒲柳不及冬,折綿總摧殘

  燈籠中的燭火被湖風吹得搖搖晃晃,忽明忽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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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寧將從棲春居得來的書卷揣在懷裡,又攏了攏衣衫,提著燈緩緩而行。

  誰料身後剎時伸出一雙手,將她推下結滿冰的湖裡。碎冰與湖水灌進冬衣里,寒意猶如錐心刺骨的痛,刺進她鮮血淋漓的皮肉里,使之驀然清醒。才掙扎著爬上了岸,背後一記悶棍又令她跪倒在地。

  彼時在主子面前唯唯諾諾的管事,此刻趾高氣揚地站在她面前,寒風將他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

  歲寧顫抖地擡起手,摸到了髮髻上的銀簪,卻瞥見他身後尚還有兩名雜役。

  劉晟嗤笑道:「我在宋府做了十四年管事,你告了密又如何?常青院的那位向來做不了主,如今哪還護得了你?」

  「......」歲寧低垂著頭,攥著那本已經濕透了的書卷,一言不語。

  任由劉晟踩著她的裙擺,張牙舞爪道:「怎麼?去了常青院,就忘了怎麼乞憐嗎?」

  歲寧忍住齒間顫慄,連指甲摳爛了書封都渾然未覺。可是想到賀奚的死,她最終還是在活著與死去之間選擇了委曲求全。

  她麻木地開口:「奴知錯了......」

  「還有呢?」

  「......再也不敢了......」

  「今日只給你長個教訓,免得來日連自己的地位都認不清。」

  黑暗之中,男人笑得愈發得意,帶著身後的兩名雜役揚長而去。

  風雪冷冽,寒意透過濕漉的衣裳如同尖針般刺進了她的骨子裡,已分不清是冷還是痛,唯有恨意格外清晰。

  昏黃的燭光透過書房的鏤花窗,映照在檐下石階上,是這清冷的院子裡唯一一點暖意。

  她扶著樹幹,一步一步踱回院子裡。腳步聲驚起樹上的麻雀,抖落了枝幹上的積雪。

  宋聿聽見院裡傳來的動靜,他舉著燭台出了門,立在台階上,冷聲道:「我原以為你成了青璃院的人了,如今又回來作甚?」

  她遲疑走近,在看到檐下模糊的人影后,一頭栽倒在雪地里,活像只落水的貍奴,渾身透著寒氣,狼狽得很。

  驚惶取代了惱怒,少年扔了手中的燈,解下身上的斗篷便朝她跑了過去。

  「誰幹的?」他扶起雪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將斗篷蓋在她身上,一路扶著她進了屋。

  她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聲音細若遊絲:「夜裡沒看清路,跌水裡去了......」

  「何必騙我?」

  到了燭光照亮的檐下,宋聿才看到她後背滲出的血,將潔白的斗篷染紅了大片,皚皚雪地之間留下一路蜿蜒的血痕。

  他清冷的眉目間掛著平日裡少有的怒意,「她打你了?」

  喉間忽然湧起一陣酸澀,歲寧無力地擡起手,當真很想抽此人一耳光。可她提不起一絲力氣,恨意只能化作冰冷的觸覺從他面頰滑落。

  待冷靜下來,她才記起那冊紙頁粘連的書,同他說道,「抱歉啊,公子,把周先生給你的書弄濕了。」

  雖無法報復,尚且能誅心。

  宋聿掃過封面上模糊的墨字,與其上猙獰的指甲印,煞時晃了神。他把人抱到榻上,又將暖爐移到榻邊。

  「你且等著,我去尋醫師來。」

  話音如松風過境,吹落了無情枝上的雪。

  一如往年冬日,她發了高熱,又染了咳疾,在天寒地凍的夜裡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每每咳得劇烈,便又扯動背上的傷口,在素紗禪衣上滲出一道道血痕來。

  宋聿終日抱著那本滿是指甲印的書籍,那是她從棲春居帶回來的東西。他時常悔恨自己因一時置氣,幾乎害得她死在了這個冬夜裡。

  歲寧樂於見到這位公子眼中的悔意,畢竟在這食人的府邸中,他尚且算得上是個溫情尚存的人。

  可縱使炭火從未間斷,湯藥一碗接一碗,卻半點好轉的跡象也無。連醫師都斷言,她剩不了幾日光景。

  風雪漫捲,枯荷搖曳,湖面的薄冰似被寒冬揉碎了般,灑落連片的冰霜,浮起的冰凌隨風晃蕩,映出寒冷而清冽的光。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立在那兒,冷風吹得髮絲凌亂,衣袂飄颻,腰間組玉佩也一併糾纏。

  劉晟匆匆趕來,俯身朝他施禮道:「敢問公子,何故喚小人前來?」

  宋聿轉頭睨了他一眼:「你不知曉麼?」

  「還請公子明示。」縱使心中已猜了個大概,劉晟依舊拱手靜待。

  「走近些。」宋聿擡手,招呼他上前來。

  「這......」

  見他遲疑,宋聿又不耐斥道:「磨蹭什麼?」

  劉晟方低頭走上前來,少年便後退一步,織成履一擡,直直將他踹進了冰湖裡,水花四濺,盪開一片的冰碴。

  「公......公子。小人知錯,求公子饒過小人......」水中人撲騰一陣,渾身止不住地顫,沒得岸上的人准允,卻又不敢上岸來。

  「你亦懼死?」宋聿神情冷漠地看著湖裡掙扎的人,卻不覺報仇的快意,「可好端端的人,都快給你弄死了。」

  「有人落水了!」忽有僕役高聲呼號,張惶而去。

  未久,一位雍容華貴的錦衣夫人聞聲而至,身後還跟著四五個婢子和雜役。

  「豎子!」姜夫人怒目嗔他,隨後又對身後人吩咐道,「還不快把人撈上來?」

  「母親。」宋聿側過身朝她行禮,「兒可沒說,不讓他上來。」

  姜韶揚起手,看著少年人與自己七分相似的容貌,那一巴掌終究沒落下去,最終只是一揮袖,怒道:「瞧瞧你做的好事!非要擾得府上雞犬不寧才肯罷休,是否?」

  宋聿反問道:「府里下人犯了錯,不該罰嗎?叫他受些皮肉之苦,才肯長記性。」

  「你何時學的這般乖戾?可是那個傖奴教唆的?」姜韶雖面上怒不止,言下之意卻已是在給他找補了。誰料那逆子竟膽敢頂撞:「自然是同母親學的,您不是向來如此麼?」

  「住口!給我滾回常青院!」姜韶一時氣忿,先前那一巴掌還是落在了他臉上,周圍下人見狀,紛紛嚇得低下頭去。

  宋聿冷聲道:「母親就這般縱著劉晟為虎作倀?」

  「真是......氣煞我也......此事若讓你父親知曉,又要打斷幾根家法?」

  他噤了聲,沒再爭論下去。

  窗外天光未明,爐中炭火將熄,屋內殘存著淡淡的杜衡香,病榻上的少女悠悠轉醒,悄然聽著某人靠在榻邊喃喃自語。

  他似乎怕極了死人,怕極了她會死在常青院裡。

  「稚容,我原諒你了......」

  原諒你此前的刻意欺瞞,首鼠兩端,表里不一。

  可是他又比誰都清楚,世人既不痴,也不傻,沒人會為了他,去違逆姜夫人的命令。

  「你可否也原諒我?」

  「原諒我什麼?」歲寧摸索著爬起,拿過壓在枕下的銀簪,自將散落的青絲綰了綰。眉間憂鬱未舒,慘白的面上縈紆一絲病氣。

  「......」宋聿看著她,莫名紅了眼,卻久久吐不出一個字來。

  歲寧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是我錯了,你能否寬恕我?」望著她額前垂下的幾縷鬢髮,掩去了臉上那道淺淺的傷疤,宋聿不自覺地將手擡起,又放下。

  歲寧垂眸看著他,眼睫輕輕顫動,睫下淚光閃爍。她不願作答,只嘲道:「原來公子這般害怕死人啊?」

  宋聿便也跟著自嘲,低著頭啞然失笑,許是思及了往事,不禁笑出了眼淚來。

  她又戲說:「倘若我真死了,公子怕是唯一一個會替我殮屍的人吧?」

  宋聿斥她:「說的什麼胡話?」

  所幸,那一季一枯榮的蒲柳熬過了這個深冬。不知是什麼支撐她挨過苦寒,才未變成世間塵土一抔,泥下白骨一具。

  歲寧道:「可我在夢中,聽到公子說了許多胡話。」

  「信口胡謅!」

  歲寧低咳了幾聲,撫了撫胸口,又躺回榻上,痴痴地望著頭頂的羅帳,自顧自說道:「可是公子......你不知曉冬日的湖水有多冷,不知去淨山寺的山路多遠,不知跪在雪地的膝多痛......你只知府中人對你有所成見,夫人待你太過苛責......」

  「不曾為奴為婢之時,我也見過枝柯橫斜春水流,細柳如煙繞橋頭。可自胡人南下之後,就只能看到屍身布滿河面,白骨遮蔽田野......」

  「我也不知,這世道為何如此......而我又為何淪落至此,要受這樣的搓磨......」

  她擡手復住雙眼,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宋聿替她放下了羅帳,依舊背靠在床榻邊,聽著身後人低聲啜泣。他說,「若你不再向著那個人,我願護著你。」

  「可我又不是公子,怎敢忤逆夫人呢?」

  「當時約法三章,你又是怎麼約定的?」末了,他又嘆了口氣,「如今我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別死在常青院裡。」

  歲寧莫約也了解了此人,習慣用冷言冷語訴說關心。

  又是一個落雪的冬日,宋聿正在案前翻書,將那冊浸過水的書卷一字字謄抄出來。歲寧端了盞梨茶進去,他擡頭看了來人一眼,沒再像從前那般將她趕出去。

  歲寧把茶盞擱在他手邊,在他身側落座,「我替公子研磨。」

  宋聿頓了頓筆,道:「臘月里天寒,怎的不好生歇著?」

  歲寧沒理會他的話,只盯著那冊書卷,惋惜道:「字都洇得看不清了。」

  「先生為何讓你送一卷兵書?」

  歲寧一本正經道:「周先生說,這是棋譜,他畢生所學都在收錄於此書了。」

  宋聿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弈棋。」

  歲寧搖搖頭,「公子比我了解那位先生,當真不知他心中所想嗎?他自是盼你早日放下心中芥蒂。」

  「公子不會一輩子困守在常青院,待到加冠、入仕、成家,自有千百種法子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屆時山河遼闊,天地自由。」

  「有心之人,自能看清公子本來的模樣。無心之人誤解,又何必與之計較?」

  歲寧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大抵是將周其清的話轉述。

  宋聿行至窗前,他對被罰跪祠堂和禁足常青院的事閉口不談,只低頭望著窗外滿地的塵土與落葉,微微嘆息。

  不禁想起,先生領著他回到宋府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落雪的冬日。

  一路上,先生都在勸他,莫要怪你的父母,他們不是故意將你丟棄的。

  他也想同先生說的那樣,可是這座府里的人,好似不大歡迎他。

  後來才漸漸明白,他是在南渡逃亡路上被捨棄的孩子,也是這個自詡清白的家族難以抹去的污點。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對經年舊事閉口不提,他們或許慶幸這個孩子還活著,同時也擔心他會不會將此事抖出去。

  見他許久不說話,歲寧不知自己的言語是否又一次中傷了他。

  宋聿解下了窗前的平安符,扔進了木案下的夾層里。再回過頭來,看那個病容未褪的少女,道,「我不知接虞山多高,不知淨山寺多遠,我改變不了這世道,改變不了母親的看法,只能退居在這一畝三分地。」

  那一刻歲寧真想去勸姜夫人,把他扔出去吃幾天苦頭,或許他就老實了。臨了,她卻又耐著性子勸慰道:「公子可還在同夫人置氣?其實二公子的那枚平安符也是柳鶯去求來的......如此看來,倒算不上偏心......」

  「住口!」

  歲寧收起了墨塊,又拿過帕子細細擦去手上的墨漬,「那我先退下了?」

  「不是......我並非那個意思。」

  「我不信神佛,也比不得柳鶯誠心,如此求來的符,也保不了平安,公子還是扔了吧。」她冷下臉,起身拂了拂衣,意將離去。

  「到底是你辛苦求來的,我怎敢糟踐?」宋聿忙跟上去,解釋道,「我只是,不願聽你向著我母親說話。」

  歲寧擡眼望去,只瞧見他眼中的愛憎分明。她只笑笑,「那我以後都不向著夫人說話了,好不好?公子可能保我下半生順遂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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