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喻新生(七)
2024-09-14 12:14:21
作者: 城喃
曉喻新生(七)
非常現實冷靜的提問,絲毫沒有被表面的熱血青春迷惑。這些問題白鳥不是沒想過,但一直不敢深入思考。母親現在,無異於把這些都推倒了,明晃晃告訴白鳥,這些都是藉口,不足以作為有力的行為動機。
白鳥輕聲道:「抱歉,我需要時間考慮才能給出回答。」
宋教授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拿起手機:「一周時間收拾東西,和你的小朋友們告別,足夠了嗎?」她打開的是機票預訂APP。
在那一瞬間,白鳥意識到,黃瀨說得對,誠凜的全國賽之路一個月後就要開始。在這個關頭離開,她的確,很不甘心。
從來沒有違背過母親的意願,但此刻升騰的強烈排斥情緒讓白鳥脫口而出:「我不想走。」
宋教授手一頓,問:「理由呢?」
「誠凜剛打進全國賽,我想等到八月中旬,全國賽結束後再回美國。」
「不是還有冬季杯嗎?到時候又要說冬季杯結束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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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全國賽一結束我接著就買票。」
宋教授搖頭:「你連自己為什麼留在這裡都不知道,甚至不能給我一個有信服力的理由。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不能看著你做你會後悔的事情。等到你將來清醒過來,等到你申請大學,你會後悔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不知所謂的事情上。」
「不是不知所謂的事情——我保證我不會後悔的。」
「我不要保證,我要的是讓我信服的理由。」
「對不起,可是我……」白鳥覺得自己快瘋了,母親用著不急不慢的語氣,就這樣一步步把她逼迫到了臨界點,「我真的不想走!」
「為什麼?」
「我知道這些事情可能真的沒有你想要的那種『意義』,但是我在這裡,我、我會……」
「會怎樣?」
「——會很開心!我就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真的,好開心啊。」
白鳥說完這話後,宋教授望著她許久,沉默不發一語。最後她合上本子,手機也收回口袋:「可以,這個理由我能接受。」
白鳥愣住了,呆呆望著母親,眼睛裡還掛著剛才急出來的淚:「我不用回美國了嗎?」
宋教授沒回答,長腿交疊,嘆了口氣:「說幾件事,我認為你有必要知道。」
「第一件事,關於你父親。我近期會和他正式離婚,以後我們還是會共同承擔你的撫養責任,你的生活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你也不必勸我,我和他僵持了這麼多年,對我們彼此,包括對你的傷害都很大,沒必要再拖下去,離婚對我們大家都好。但我希望你知道,就像我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你真的要和赤司結婚,我能為你提供的背景只能算是錦上添花,你父親公司的規模才是你在這個婚姻中話語權的大小。他是很愛錢,但他更愛你。這次也是,要不是他沾了點官司被限制出境,他肯定會過來的。」
白鳥本來只是在默默點頭,聞言驚訝道:「官司?」
「別擔心,」宋教授道,「他這麼精明的人,總有辦法全身而退的。」
宋教授繼續:「第二件事,我來日本之後先見了赤司征十郎。」
白鳥驚呼:「媽!」
宋教授一擡手制止她要說的話:「說是我去見赤司,不算很恰當,我雖然的確有跟他聊一聊的打算,但我一下機場就見到赤司了,說是他來見我也可以。他跟我說了一些事情。」
白鳥靜下來想聽母親說所謂的」事情「是什麼,但宋教授卻好像沒有解釋的打算。
她頓了頓,轉而道:「我的態度和以前一樣,不贊成你解除這個所謂的婚約。我看了他現在的狀態,的確問題很大,但你如果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他,未免就太不講仁義了。你或許還沒意識到,但是在赤司的事情上你一點也不無辜,你需要對你做錯的、忽視的事情負責。當然,你也不需要太把這個婚約當回事,赤司詩織妄想把你綁在她兒子身邊一輩子,她在做夢,我當初是看她快死了的份上,才口頭答應哄哄她罷了。訂下婚約的時候我找赤司征臣談過,這個婚約只能限制赤司家,限制不了你。」
隨著她往下說,白鳥的表情變得愈發迷茫,母親的話有些讓她不明所以,她一直堅持、認準的事情,也忽然變得輕飄飄的。
宋教授起身去倒水,流水聲響了又停,玻璃水壺被輕輕放回桌面。宋教授遲遲沒有轉身回來,她站在吧檯旁,仍背對著白鳥。
她聲音很輕:「老實說,有那麼幾年,我後悔生下了你。」
「你出生以後,我看著你,感覺不到喜愛和歡愉,只有陌生和困惑。血淋淋濕乎乎,胎脂手感滑膩噁心,哭個不停,吵鬧聒噪,完全無法溝通,與其用『人』倒不如用『生物』來形容。伴隨著你到來的是『母親』這個角色的剝奪和枷鎖,我的身體從來沒有那麼沉重過,我躺在手術床上,被七八個人圍觀著排泄,第一次那麼羞辱地意識到我和豬狗牛羊大概也沒什麼區別,你從我的身體裡出來了,但我身體的狀態卻被永遠地改變了。我的親人,一夜之間都成了你的親人,他們要我照顧你,不該去接波士頓的教職。我努力了那麼久,憑什麼。」
「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斷奶,我像逃跑一樣逃去了波士頓,在那裡我遇到了宮下醫生的師姐,才知道自己生病了。過了幾年我情況好轉一些,終於可以用平常心看你。可那時你已經認識了赤司,我雖然知道赤司詩織是在利用你,但看你和她相處的樣子,我想,既然她能給你我給不了你的,既然你在她身邊很快樂,那就這樣吧,那就,交給她吧。」
「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錯過和你磨合的機會,等到我反應過來,我和你相處的方式就已經定型,不知道該怎麼改變了。我一直要求你跟我走一樣的路,是我希望你能和我相像一點,那麼也許我們之間就沒有那麼陌生,我也能找到一些和你之間的話題。」
宋教授聲音里透著一股子疲倦,自西向東跨越經度追趕太陽的飛行給了她一個過於漫長的白日,她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白鳥凜,我知道我在你的成長中長期缺位,你沒必要愛我,我也不求你對我親昵。我對你的規訓和養育,是我做出生育決定後就附加的責任和代價。只是。」
白鳥的母親對自己的女兒道:「只是你下次站在天台上,還是想一想我和你爸爸吧。不管怎樣,對我們來說,你的確是這個世界上,和我們聯結最深刻的人。」
白鳥沒想到她會提起天台,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知道的人也只有她和赤司,宋教授的消息來源不言而喻。
白鳥蒼白著一張臉,母親從未像現在這樣陌生又親近,她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只無聲地點了點頭。
不久後,結束比賽的誠凜來了,是所有人集體過來的,還打包了M記。本來想要一起好好慶祝一下,沒想到撞見白鳥的家長。誠凜眾人從火神那裡聽說白鳥被母親要求去波士頓上學,以為宋教授是來帶走白鳥的,頓時都變得拘謹沉默。
宋教授見氣氛尷尬,正好她還要找宮下拿白鳥的報告,於是主動離開了病房,回來的時候看見走廊上站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顯然是在等待她,她記得是誠凜的隊長和教練。
「是這樣的阿姨,」面對這樣氣場強大的長輩,日向難免氣虛,但仍認真道,「我們沒有立場阻止您給女兒安排一個更好的未來,但是,我們還是想要告訴您,您有一個優秀也努力的女兒。一直以來我們都非常感謝白鳥,能夠認識她,是件非常高興的事。」
宋教授難得卡了半拍才回應:「我知道了,謝謝你們。」
她謝過兩個年輕人,看他們回到病房後,才若有所思地繼續往前走,直到身側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您好。」
宋教授被突然出現的藍發男生嚇了一跳,看他身上穿的制服,問:「你也是誠凜的人?」
「是的。黑子哲也,」他自我介紹道,「是白鳥同學以前在帝光和現在誠凜的同班同學和隊友。」
宋教授:「那麼,你也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是的,」黑子應聲道,「對我來說,白鳥同學一直是非常可靠、值得信賴的夥伴,過去的事情,我一直為我沒有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陪伴而感到自責,我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
他擡起頭,直視宋教授,水色瞳仁在晚霞餘輝下平和又有力量:「因為是同班同學,我能夠看見白鳥同學如何協調課業、球隊工作和您布置給她的閱讀任務。雖然白鳥同學沒有說過,但我覺得,她一直都非常渴望您的認可。如果可以的話,請給她一些回應吧。我想,這會讓她非常開心的。」
「……這樣啊。」
走廊盡頭窗戶的下方,因為夕陽拖著長長的、明亮的格子,飛鳥經過時,也有剪影落在瓷磚之上。
高個子女人脊背筆直,盯著那片亮處,好半天才回神。
「我知道了,謝謝你。」
宋教授回到病房後,沒再說什麼,只又坐了一會兒,很快就起身說去趕回程的飛機,並且沒有任何要帶白鳥走的意思。
大家提著的心終於放下,高興之情溢於言表。火神鬆了口氣之餘,主動提出送她,但宋教授說安排好了送機車,車已經到醫院樓下了。
於是就只送到樓下,白鳥也一起,誠凜其他人也呼隆隆都下去,目送宋教授坐進一輛黑色陸巡。白鳥一眼就認出來這車是赤司征十郎私人的,以御曹司的身份來說,陸巡低調過頭,但赤司征十郎對車沒有太高的要求,赤司征臣也向來不在經濟方面過度縱容他。
車要開走前,宋教授落下車窗,眼神從誠凜所有人身上掃過,最後停留在火神身上,看見他站著的位置正好幫白鳥擋住了風口,對他道:「謝謝你照顧白鳥凜。因為有你,我和她父親才放心她一個人在日本。」
火神立刻道:「沒有的事!我們是互相照顧。」
宋教授搖搖頭,但也沒有多說什麼,望向白鳥:「不是無條件允許你留在誠凜。下一次考試的偏差值,我要看到你應有的水平。誠凜學校排名不高,申請的時候會吃虧,所以SAT、論文還有相關的競賽,你都要開始準備了,定期向我匯報進度。」
白鳥認真道:「我會的。」
「還有,」宋教授又道,「既然耗了這麼多時間在球隊上,那就必須拿出一些成績。你在校三年期間,誠凜籃球部至少要拿到一次日本第一,能做到嗎?」
「沒問題!」搶白回答的是火神。
隊長日向神情嚴肅仿佛是在立下軍令狀:「絕對做到。」
白鳥看了眼旁邊的隊友們,對母親鄭重道:「可以,我有信心。」
麗子拍拍她的肩膀:「糾正。是『我們』有信心。」
並不明顯的笑意在宋教授眼中暈開,她對著白鳥點了點頭,車窗緩緩上升,掩住她的面龐。
陸巡逐漸消失在視野里,白鳥手機彈了兩下,收到兩條訊息:
「你認識了些很好的朋友。」
「一直以來,你都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