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2024-09-14 12:06:39 作者: 桓天

  第 42 章

  這裡......哪裡。

  自從某一天開始,克勞德醒來總可能沖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就好像他是一簇飄蕩的柳絮,風吹到哪裡,他便在哪裡落腳,但無論落在何處,身邊都有薩菲羅斯。起初薩菲羅斯是他防備的對象,而到現在,薩菲羅斯已儼然是他分離出去的器官,行駛中的離合器。

  蝴蝶輕輕落在克勞德的鼻尖,瑰麗的藍色鱗羽在陽光下閃光,抖動兩下後又翩翩舞起。克勞德聞到了土壤和植物的芬芳,他茫然地從草叢裡爬起來,眼前赫然是片一望無際的草場,碧藍的天離頭頂又那樣近,近到只要略一擡手,便能觸摸到雲。那些雲朵潔白無瑕,形狀厚實綿軟,再一看又像海浪一樣氣勢磅礴,順著風的方向席捲而去,傾倒在遠處連綿起伏的不化雪山上。

  從未見過的遠山曠野宛如仙境,卻並不顯得有距離感,還有成片的小鎮子坐落在千米之外。看過高山草原,克勞德把視線再往近處收,對著幾步外那薩菲羅斯的背影發愣。

  男人的長髮隨風飛舞,盪起輕快而鬆散的弧度,身姿難得的閒適。即使看不到表情,克勞德也覺得薩菲羅斯一定是在笑著,不同於譏諷或脅迫,也不會摻雜欲望,就只是像魚在水中穿梭一般笑著。

  克勞德看得入迷,被飛過的雄鷹一擾才回過神來。他走到薩菲羅斯身邊,情不自禁地偷瞄著薩菲羅斯的臉,事實就如同他猜測的那樣,薩菲羅斯笑得如清流溪澗,愜意暢快地遠眺著茫茫草原上的遍地牛羊。

  「我們似乎遇到了麻煩,一醒來就來到了這裡,深淵的底部是這種地方啊。」薩菲羅斯轉過頭,頗有興致地對克勞德說著,完全不似陷入困境的模樣。「但很漂亮,不是嗎?」

  

  克勞德聽了擡頭向上看,說是掉下來,但他們頭頂沒有岩壁,只有一望無際的天空,連半個工作人員都影子都沒有看到。深淵底部是方舟,可他們更像是到了一片異世界,克勞德無法用科學和常識來論證答案,只能猜測這裡也許是地心的失落世界,要麼就是他和薩菲羅斯其實已經摔死了,這裡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堂。薩菲羅斯不是講過那個傳說嗎?天梯是逝者才會走的路。

  只是真意外,像他這樣的人,居然還能上天堂。

  克勞德有些不安,這裡雖然說得上美麗,空氣也難得的清新,但美麗的地方同樣可能暗藏危險,不過他們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就是了,想到這個,克勞德就能放下憂慮。薩菲羅斯對此坦然的多,也許是對自己的實力有絕對的自信,又或是真的喜愛這裡,他並不著急著確定自己身處何處,反而有些享受的意思,領著克勞德往不遠處的小鎮子散步。

  山影重重,散布在草原上的牛和羊看上去都是家養的牲畜,偶爾也會出現些駿馬。

  一靠近鎮子,克勞德就發現這裡實際上生活了不少的居民。鎮子的建築形制相當有特色,規劃得也井井有條,看上去是千年前的風格,但並不像是經歷悠久的老房子,是有些損耗的普通民居。

  村裡的街坊間不算吵鬧,路邊上有炒茶的女人,街上也總有人慢悠悠地溜達,偶爾還會跑過一兩隻雞,隔三岔五就有村民牽著牛往村外邊兒去,路過克勞德和薩菲羅斯兩人時還會好奇地看上兩眼,也沒什麼惡意。

  沒什麼人理他們,兩人便面不改色地徑直進了村子,村子不是旅遊景點,街邊上也沒多少商店,台階上立著亂七八糟的農具。

  薩菲羅斯前進的速度難得地緩慢,讓克勞德也能用舒服的步子跟上他。整個鎮子都無比祥和,沒有急躁的人,也沒有急躁的車。他們緩步路過了一棟又一棟掛著經幡的民居,克勞德左右環視著街邊,在聽到不知是哪家傳出的竹笛聲後停下來,恍然間覺得很是耳熟,像極了他家鄉的調調。

  尼福爾海姆的鄉野小調悠遠凜冽,從前村頭有個老頭喜歡用豎笛吹民謠,卻總是吹得跑調,搞得小孩子們總是結伴去捉弄他,但老頭兒不在意,還是每天都去村頭吹那跑調的歌。當時克勞德從不在那群拉幫結派的小孩之中,他覺得自己不像他們那麼幼稚,所以總在同齡人散去後,再跑到老頭不遠處聽曲。

  不過說真的,他心裡其實也嫌棄那老頭吹得難聽,加上那老頭也不理他,所以直到離開故鄉那一天,他都沒和那老頭說上一句話。

  「氣息不穩啊。」薩菲羅斯跟著克勞德多聽了好一會,在第三個低音驟然拔高時直言不諱地評價道。「是你喜歡的音樂類型?」

  克勞德聽完嗤了一聲,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他其實對音樂還挺有一手的。小時候偷聽其他孩子學樂器,不知不覺里就學會了鋼琴,又從老頭那學會了笛子。「別小看我啊。」

  斷斷續續的音符流淌在小鎮的上空,隨著氧氣隱沒進大街小巷,儘管曲聲算不上動聽,還是有村民趴在自家窗戶上,探頭微笑著聆聽。也是隨著這段曲子,克勞德和薩菲羅斯踩著青瓦地面漫無目的地走,每走一步都叩出咚咚的響聲,像兩根拴在小撥浪鼓邊上的繩結,你來我往的敲個不停。

  「薩菲羅斯,很吵啊。」克勞德在薩菲羅斯又用力落腳後抗議著。

  「那你先停下來。」薩菲羅斯反倒挑起眉頭,讓克勞德先停下故意跺腳的孩子氣舉動。

  「幼稚。」克勞德嘟囔了一聲,皺著眉頭,嘴角卻彎了彎。他也不知道怎麼會跟薩菲羅斯進行這場超級無聊的比賽,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幼稚的不只是他一個人。

  他們慢悠悠地從村子裡晃蕩過去,直到民居少起來,克勞德才記起他們本來該去打探情報的。他嘆了口氣,薩菲羅斯這次壓根沒有提醒他,他就一不小心就沉浸在小鎮的氛圍里。

  再往前走只剩幾棟宅子了,有戶人家最靠外,屋頂升起裊裊青煙,屋前用籬笆圈起了一小塊院子,院子裡養了頭壯實的氂牛。

  那本該是家普通的民居,而只消打眼一看,就讓克勞德的身子瞬間僵硬起來。屋子的外輪廓逐漸從記憶中落入真實,磚房的邊邊角角都透出熟悉的痕跡,他起初只是覺得相似,而後就覺得那和他在尼福爾海姆的家一模一樣。

  薩菲羅斯眯眼看著克勞德,克勞德急促喘息著,猛然驚醒一般,踉蹌著向前走去,險些被地上的磚縫絆倒。克勞德走得很急,卻在靠近屋門時放慢速度,操控著沉重的大腿,使腳能落在院子的土地上。

  他的跑步聲驚動了院子裡的氂牛,也驚動了屋子的主人,房門從裡面被推開,於是克勞德見到了一個女人,一個他以為再也無法相見的女人——他消逝在故鄉的母親。

  女人看到他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快步迎上來,拉住克勞德的胳膊,上下打量著青年空白無措的臉龐。「克勞德?你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告訴媽媽一聲!」

  克勞德感覺眼眶在發熱,鼻子在發酸,他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女人就是母親,身體的肌肉也在跟大腦抗爭,激烈地互相辯駁著。「......」

  「看看你,是不是瘦了?你走的時候臉上還有肉呢。」

  「...媽......媽......」

  克勞德伸出手,生怕打破一個脆弱的夢境,克制著自己的每一束神經,輕輕環抱住母親的後背。是什麼都好,夢也好,幻覺也好,至少現在她真的存在,只是存在就足夠讓他伸手擁抱。

  女人笑著拍了拍克勞德的上臂,打趣道:「真意外,你居然會撒嬌了?別傻站著了,快進屋吧。」她拉開克勞德,又往院門口看了一眼,好奇地靠上去一步。「這位是?克勞德,你帶朋友回來啦?」

  「...嗯...不...也不是,他是我的......」克勞德抱了好一會,為了掩飾發紅的眼眶,他錯身向母親介紹著薩菲羅斯。在他還在思索該用什麼詞語來描繪他們的關係時,薩菲羅斯已經走上前來,向他的母親彎了彎腰,接上了他句子的後半段。我是克勞德的愛人薩菲羅斯,初次見面,斯特萊夫夫人。

  「哎?戀人?」克勞德的母親頓了片刻,像是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叫我克勞迪婭就好,總之先進屋吧。」

  克勞迪婭帶著兩人進了屋子,克勞德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廳中央轉了一圈,發現屋裡和他走時倒是有些不一樣了。記憶里那張坡腳老圓桌被換掉了,新的方桌子四平八穩,雖然小了些,但再也不需要額外的墊木了。客廳被分割開,又單獨砌了兩個房間,原本在客廳的那張床大概就是移到其中一間屋子裡去了。

  兩人在屋子裡站著像兩根頂天立地的柱子,克勞迪婭嫌他們站在那裡礙事,就把他們趕到了沙發上坐著。不大的沙發坐上兩個男人有些侷促,女人像是閒不下來,一邊在廚房忙活,一邊跟沙發上的兩人說話。

  但,為什麼......克勞德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欣喜的背影,無數疑惑堆在心頭,卻不捨得立刻抽身而出。她的外貌聲音,她的記憶她的溫柔,全都真的不能再真了,克勞德甚至真的生出些希冀,她的母親仍然在這裡活得好好的。

  「說起來,薩菲羅斯先生比克勞德大那麼多,這孩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女人笑眯眯地切著菜,隨後用圍裙擦擦手,從冰箱裡翻出幾塊凍肉來。

  「不,雖然他有些彆扭,但幫了我不少忙。」薩菲羅斯在克勞德緊張的視線里回答,聲音很是放鬆,眼瞳轉回克勞德臉上,烘出些促狹的笑意。

  「太好了,克勞德有這麼成熟的戀人,我也能放下心了。」

  克勞迪婭處理著凍肉,她一個人在這間屋子裡待久了,平日裡客廳都冷冷清清的,克勞德和他的戀人一回來,屋裡霎時就暖和了起來。她的兒子和別人家的兒子挨在一起的樣子像兩隻團在一起的倉鼠,毛茸茸的煞是可愛。女人看到克勞德湊在薩菲羅斯耳邊嘀咕時由衷地笑起來,看來他們的感情很好,薩菲羅斯最後一定會變成他的另一個兒子吧。

  平時安靜的屋子迎來了年頭裡最熱鬧的一天,克勞迪婭做豐盛的晚餐來為克勞德和薩菲羅斯接風洗塵,三人圍著小方桌坐著,聞起來香噴噴的家常菜被頭頂暖燈一照更加勾人胃口。

  克勞德沒太過猶豫,很快接受了這桌菜餚,伸筷子之餘聽著失而復得的嘮叨,還一直分心顧及著薩菲羅斯。他一早就發現男人沒什麼進食的欲望,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撐在桌子上,聽著桌邊的母子二人從過去聊到現在,然後再提及未來。

  克勞迪婭順著兒子的視線,也發現了薩菲羅斯沒怎麼吃菜,有些擔憂地問道:「是菜不合口嗎?抱歉,這些都是克勞德愛吃的菜,我忘記問你的喜好了。」

  薩菲羅斯慢慢擡頭,沒露出討厭或是喜愛,只是細微地擡動嘴角,做出一個像是安撫的表情說:「不,這些就很好,我沒有特別的喜好。」

  克勞迪婭顯然把這當做客套,她有些不認同地皺起眉頭,敦促兒子說些什麼。克勞德在薩菲羅斯的淡然里有些手足無措,男人就坐在他的手邊,可直覺告訴他薩菲羅斯依然盤旋在風裡。這裡是他的家,是他的家就可以是薩菲羅斯的家,他想讓男人接受這裡,就像薩菲羅斯引導他那樣,引導薩菲羅斯落下來,哪怕只有一小會也好,休養一下那隻漂亮有力的翅膀。

  克勞德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母親偷偷給了他暗示,所以他在母親的眼神鼓勵下,拿起一隻空置的瓷碗,笨拙地反握湯匙,給薩菲羅斯盛了一碗南瓜粥。克勞德把粥推到薩菲羅斯面前,咳了一聲,別彆扭扭地遞過去湯匙。這是他頭一次在母親面前,對著另外一人示好。薩菲羅斯頓了頓,粥的熱氣蒸到皮膚上留下小小的水珠,他擡頭擠了擠眼睛,漂亮的獸瞳里點綴著暖光,然後忽然對著克勞德笑出了聲。

  「笑什麼,媽媽的粥是我喝過最好喝的粥。」克勞德耳尖發紅,瞪了薩菲羅斯一眼,語氣最先倒是有些兇巴巴的,後續聲音慢慢平穩下來,帶著不易察覺的期待。「所以...才想讓你嘗嘗。」

  薩菲羅斯不再拒絕,從善如流地品嘗了那碗粥,在克勞德緊張的眼神里短暫地思考了一會,虛晃一槍後給出了一個很不錯的評價。克勞德鬆了口氣,斂著笑意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很快又聽到薩菲羅斯補了一句說更喜歡偏鹹的味道,緊跟著是母親開心的應允聲,說是下次會試試做海鮮粥。

  美滿的不切實際,不愧是天堂。克勞德想,如果方舟是這樣的地方,那人們也沒什麼值得遺憾的了。

  當天夜晚,克勞德和薩菲羅斯理所當然地留了下來,同住在一間屋子裡。算不上寬敞的床勉強能躺下兩個人,勉強到非常兩人幾乎要嵌在一起,也不需要第二床被子。

  「...今天......像夢一樣。」克勞德睜著眼睛,在做了一整個白天的美夢後,他就無法在夜裡入睡。他靠在枕頭上,眼珠正對著薩菲羅斯的嘴唇,輕聲訴說著。

  薩菲羅斯自然也是醒著的,他的鼻息掃在克勞德的劉海上,吹得幾根金色髮絲震動個不停。男人有節奏地呼氣,擡手攬住克勞德的腰肢,把青年按進自己的懷裡,如同拼合起來的雙魚玉佩一樣完整。「感到開心嗎?」

  「...但,薩菲羅斯,她真的......存在嗎?」

  「我們共同看到了,她就在那裡。」

  克勞德閉上眼睛,正是因為她就在那裡,他才會感到痛苦。失去一次後,他不能忍受失去第二次,他想補足失之交臂的幸福,可理智又會與感情對峙,告訴他這是虛妄的。「我已經...假象,就算是假的......」

  「如果那是假的,那什麼才是真的呢?」薩菲羅斯把克勞德的頭抵在自己的頸間,手掌按壓著青年的後脊,低喃的聲音懶倦拉長,在黑暗中騷動克勞德的筋骨。

  沒有什麼是真的,眼睛看到的真是,耳朵聽到的真的。如果失去了嗅覺,那氣味是否存在?如果有連眼睛和耳朵都捕捉不到的東西,那它是否是假想的概念?

  有人會分不清真實和夢境,事實上也沒人能證明,正在喘息和思考的當下,究竟是否是真正的現實,所以那些堅定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們,說不定正沉溺於夢裡。克勞德清醒的沉淪,不作為命數將盡的半感染者死在街邊,而是就這樣生活在有母親和薩菲羅斯在的世外桃源,這何嘗不是他所有努力的最高成果。所以,他想,如果自己留在這裡,沒有人能指責他,沒有人會為此瞧不起他,他只是做了每個人都會做的決定。「克勞德,你喜歡這裡嗎?」

  克勞德在沉寂中聽到低啞的聲音在詢問他,如夜裡起的霧,朦朧得無法捕捉。但是他在心裡想著那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這不正是他在尋找的......歸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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