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2024-09-14 12:06:37 作者: 桓天

  第 40 章

  橋洞裡的空氣有些渾濁,還混著腐臭的酸味,藏身於這陰暗地帶的人總會帶著酷似死去溝鼠的氣息,□□都在料峭風中乾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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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菲羅斯的冷色在暗處格外醒目,幾乎像一塊無機的鋼材一般倚靠著牆壁,雙腿伸展出去,安靜地側頭注視著克勞德的鬢髮。青年側躺的姿勢有些蜷縮弓腰,後背緊貼在薩菲羅斯的大腿上,隔著兩層衣物烘熱出一陣暖意。

  這個睡姿讓克勞德看起來很是鬆懈,好似在橋洞中就沒了心事,哪怕風餐露宿也不在乎。薩菲羅斯興起用手指逗弄青年翹起的亂發,撥開毛茸茸的金絲後,順著耳廓撫摸到耳垂,把玩似地揉搓著軟肉。

  「唔...」克勞德被擾得動了動,想拍掉作亂的始作俑者,手揮上去就被另一個人的手掌擒住,掌心相扣著摩擦皮膚。

  「早安,我的小懶貓。」薩菲羅斯俯下身子,故意往克勞德的耳道里吹著氣,長長垂髮騷弄在青年的臉龐和脖子上,勾得青年扭動著閃躲。克勞德哼唧了兩聲,磨蹭了才一會睜開眼,扭頭時正好擦過薩菲羅斯的嘴唇,被男人順勢叼住了下唇,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刺痛讓克勞德完全清醒過來,他用手肘搗了一下薩菲羅斯的胸口,撐起身子揉著額角。四周安靜異常,鄰居們大部分都不見蹤影,只餘零星幾個還躺在他們搜刮來的廢品上,看上去出氣沒有進氣長。

  「你想吃東西嗎?」薩菲羅斯站起來,一手撐在腰間,眼睛剪出兩點星光,看上去亮晶晶的。克勞德其實早就不太會餓或是誕生什麼食慾了,但薩菲羅斯的表情明顯是在邀請他,像找到了有趣玩意兒一樣頗有興致。

  薩菲羅斯舒展的面容漂亮得像遠山青黛,克勞德輕咳一聲點了點頭,隨著薩菲羅斯的腳步往外邊走。薩菲羅斯滿意地眯了眯眼睛,帶著克勞德走出橋洞,順著北邊的大路一路走到底。這條路有些熱鬧,不斷有人從其他路口並進來,最後通通聚集在路盡頭的工廠側門。

  身側後來的路人通通加入了側門外的包圍圈,克勞德停在人群的外圍皺起眉頭,他向人群前頭打量,發現人們的目標是一個巨大的鐵箱子。箱子似乎暫時無法打開,但搶在最前面的人毫不相讓,後邊的人更是卯足了勁向前推搡。

  「這是?」克勞德詢問著薩菲羅斯。

  「是神羅下屬的食物加工廠,橋洞裡的流民提起的。據說每隔兩天的早晨就會發放救濟食品。」薩菲羅斯在凌晨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們鄰鋪的住客們已經一個接著一個衝出橋洞,披著月色匆匆消失在夜色里。多醜陋的情景,薩菲羅斯不慌不忙地看著流浪漢們佝僂而倉促的背影,決定要把這件事分享給克勞德聽。

  來等候救急食物的人越來越多,工廠側門終於有了動靜。一輛卡車從裡面行駛而來,靠近後從車上下來了兩個灰色工作服的男人,他們從門內按開了一個閘門,然後把車廂里的東西全部倒入了連接著門外鐵箱的入口。

  隨著一陣噼里啪啦聲,鐵箱上的綠燈亮起,蓋子隨之打開,人群在這一瞬間猛然暴亂起來。劇烈的呼喊和辱罵聲如鞭炮一樣互相點燃,最靠近鐵箱的人饑渴地撲到箱子邊緣,頂著巨大的壓力搶奪著被投放出的救濟食品——麵包碎塊。這些碎塊已經不再柔軟了,裁切成各種形狀,看上去是無法被包裝起來的邊角料,但至少能塞進嘴裡。

  前仆後繼的搶奪者們一個擠壓著一個,最前方的人幾乎要被壓扁在鐵皮箱子的邊框上了,然而他們不管不顧,有的甚至脫下身上的衣服,用布料裝盛更多收穫。他們把豐盛的戰利品護在身前,在退出人群時被推搡得左搖右晃,同時用力地撐起手肘,毆打著所有試圖偷竊他戰利品的小偷。

  即使他們活得很用力,這裡的人是沒有尊嚴的,克勞德在嘶吼聲里怔然地看著,好像再度回到了巴諾拉的街頭巷尾。他眼前的野獸們互相攻擊著,強些地撕扯掉弱些的皮肉,弱些捂緊傷口,要麼在地上乞求,要麼奮不顧身地沖入洪流里咬下一口餘糧。

  薩菲羅斯抱著手臂,深切地望向克勞德木然的眼睛,在混亂中攬住克勞德的肩膀。看看,他曾經保護的,或是那些渴求他庇護的,不過都是披著羊皮的狼。他隨意掃一眼在逐漸減少的麵包,淡淡地提起那些殘次品似乎還有不同的口味。「那克勞德,你想要哪一種?」

  哪一種?哪一種都沒區別吧,是絕望和苦求的味道嗎?克勞德現在不僅沒有食慾,胃裡甚至在反酸,看著這些人就像看到曾經流落在街頭的自己他看到有個無助而弱小的女孩抱著好不容易搶到的麵包,好不容易從狼群里逃出來,就被一個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光頭男子踹倒在地上。女孩的眼淚浸濕了衣服,她承受著男子的拳打腳踢,卻始終不肯放棄手裡那塊小小的麵包,就像握著的希望的實體。

  憤怒從腳底燃燒到克勞德的頭頂,即使再看過那麼多生死之後,他還是會在某一瞬間血氣方剛。他剛準備衝上去一拳揮打在那個男子的臉頰上時,就發現已經有人趕在他之前這樣做了。

  出手是個體格健壯的黑髮男人,下巴上留著一小撮鬍子,僅用了一拳就讓對著女孩作威作福的暴徒倒在地上失去行動能力。黑髮男人向女孩點了點頭,輕柔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送去了另外一條人少的路上。

  「安吉爾。」薩菲羅斯吐出男人的名字,漠然地旁觀著黑髮男人堅實的背影。安吉爾是個少見的表里如一的男人,嘴上總掛著榮耀、夢想和希望之類的詞,好像他只是為了履行這些義務而降生在世界上的,踏實地像水泥夯出的牆。

  安吉爾早就看到了薩菲羅斯,薩菲羅斯太顯眼了,沒人會看不到他。薩菲羅斯還活著讓安吉爾很驚訝,像是欣慰和唏噓的感情一閃而過,卻也沒有強烈到充斥胸膛的地步。安吉爾安頓好女孩後才走回來,深重的沉默也隨著他的到來鋪張開,隔絕開四周的空氣和情緒。

  薩菲羅斯的目光沒有絲毫迴避與閃躲,尖銳且直接,反倒是安吉爾先木訥地移開了視線,凹陷下去的面頰在剛硬的下頜線上更加突兀,由內而外地透露出一股疲憊與枯槁。他覺得應該跟薩菲羅斯敘個舊,或是問候一句你還活著,但呆立了良久也始終無話。不論是關於神羅、共同的朋友還是古板的勸誡,他們之間好像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互相消遣的話了。

  最終是薩菲羅斯先開口了,他向克勞德介紹著安吉爾,還特意提到這位就是傑內西斯的舍友。克勞德的聲音也卡在喉嚨里,他不是個自然熟的性子,最後還是安吉爾主動擡起胳膊,他才和男人握了個手。

  「...真難得...你們相處得一定不錯。」安吉爾想緩和一下氣氛,露出個溫和的笑容。克勞德擡頭掃視他的眉眼,恍然間似乎見到了扎克斯在微笑。

  「就像你和傑內西斯一樣?」薩菲羅斯突然把克勞德攬近到身邊,唇線繃出一個細微的笑弧,睫毛掩護著蛇瞳,在眼下投下一排陰影,像是善意地提及,又像在將植物連根剜出。

  安吉爾愣住了,完全沒想到薩菲羅斯會這樣說,嘴唇顫動了兩下,笑意很快就變得扭曲而苦澀。「這樣...這樣啊...」

  「你見到他了。」

  「他給我打了電話。」安吉爾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把過濾了一遍的廢物屏在肺泡里。「說要來見我。」男人的胸膛在說完這句話後迅速漏了氣,拳頭在身側握緊又鬆開,最終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你們也是來找救濟餐的?走吧,請你們吃一頓早餐還是能做到的。」

  克勞德猶豫了,而薩菲羅斯在暗處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撫他不必緊張。安吉爾確實是個好人,大眾意義上的好人,也是個不會耍心眼的耿直男人。

  箱子裡的麵包已經被一搶而空,人群或興奮或沮喪,然後慢慢重新散去,隱沒進市井街頭。安吉爾領著薩菲羅斯和克勞德走了好幾條街,最後跨過一道被拿槍士兵把守的分割線,尋去了一條一看就繁華得多的小街。小街上同樣聚集了很多人,路邊搭建著一排鋪子,食物的香氣從四面八方襲擊了克勞德的鼻子,熟悉而陌生,馬上惹得他開始懷舊。

  他在熙攘生靈中有些不自在,儘可能地避開與他人碰撞的可能,跟著領路的男人走進了一家粥鋪。安吉爾選了與克勞德正對的位置,找店家要來三碗白粥和幾根油條,然後安靜地審視著克勞德。

  克勞德能感受到安吉爾一直在觀察他的表現,他低垂著頭顱不肯說話,直到熱騰騰的白粥被端上來,而安吉爾相當照顧地把裝著油條的碟子推到他的面前。「別在意,吃吧。」

  安吉爾收回手,坐在他對面的青年偷偷看了一眼薩菲羅斯,發現兩人都沒有反應後,隔了好一會才拿起筷子。這個青年看上去年紀不大,大概比他的徒弟還要年輕一些,除了髮型相似,個性倒是截然不同。薩菲羅斯顯然不認為這孩子只是普通的夥伴,甚至故意一般做出那個比喻,刻意到像在證明,或是展示一些過去不曾擁有的東西。

  是愛還是喜歡,又或是習慣或依賴?

  安吉爾不知道薩菲羅斯是如何看待他和傑內西斯的關係的,那有些複雜,複雜到作為當事人的兩人也無法做出解釋。因為這段關係無關榮耀,現在甚至在打磨某些信念,讓他變得軟弱。但那倒意外地融入了現狀,一些高高在上的崇高夢想總會開始腐爛,然後墜落進泥沼,在鬥爭本能里被踩成烏黑一片。

  「薩菲羅斯,你認為圓盤裡是怎樣的世界。」安吉爾拿著勺子,埋頭解決他那份白粥。

  「終將毀滅的東西。」薩菲羅斯一勺一勺翻弄著白米,把它們舀起來又傾倒回碗裡。「自欺欺人罷了。」

  「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安吉爾馬上皺起眉頭,近乎條件反射地說教起來。他說完後自嘲地嘖了一聲,眉頭蹙起深深的溝壑,撇開臉看向門外談笑著走過的路人,手指隨著主人的心情而收緊,把勺柄掰彎了下去。「榮耀...夢想...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呢......」

  一直堅定履行著信條的安吉爾在動搖,薩菲羅斯倒是對這忠誠士兵的心路歷程有些好奇,畢竟安吉爾的固執程度幾乎像被下了魔咒,剛硬的寧折不彎。但也許也說不定呢,說不定在安吉爾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也已經多了東西。

  「你還在說那些無聊的東西。」薩菲羅斯嘲笑著,「你在保護什麼?人類?新人類?還是你自己的心?」

  「...也許吧。」

  克勞德的勺子在碗底碰撞出清脆的叮噹聲,他遇到了活得各式各樣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固執,固執到會在石頭上碰得粉碎。現在安吉爾露出似曾相識的痛苦表情,像極了曾經木口十郎臉上無法沉降的那種不甘,好在泥沼中掙扎,卻無可避免地越陷越深。

  「這個孩子是半感染者吧。」安吉爾調整了一下情緒,篤定地問著薩菲羅斯。

  「你知道呢,圓盤裡很少見嗎?」薩菲羅斯猜測半感染者的存在神羅里也不是秘密,何況安吉爾作為神羅部隊的幹將,眼下估計身負支撐圓盤防線的責任。

  安吉爾搖了搖頭,雙手合攏在一起,五指互相緊掐著。克勞德這次終於清楚地看懂了從見面以來就藏在安吉爾眼中的情緒是什麼,是愧疚,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總是在用同情或憐憫的眼光看他。克勞德莫名地感到不愉快,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是一個等待拯救的試驗品。

  「我的職責是守衛圓盤,在那之前,我從未像現在這樣了解這個地方。你知道嗎?圓盤裡的半感染者比你們想得要多得多,只是都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被藏了起來。」安吉爾頓了半晌,緩緩再度開口。

  閃爍的視線再一次從克勞德臉上掠過,安吉爾每說一句話都像吞下了一根針尖,仿佛會從喉嚨里咳血。克勞德在他複雜的語氣里坐正身子,筆直地注視男人,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神羅說過圓盤不歡迎半感染者,我還以為我是特例,幸好不是。」

  「被染上顏色的人最終都會走向一樣的結局,即使暫時沒有失去理智,他們也終歸是怪物。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既然被感染的結局是同樣的,那至少要作為人死去,總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吧?但是......」

  「怎麼了?」

  「即便是這樣,那裡也是地獄啊......最近我已經無法入睡了,今天本來準備向總部遞交辭呈,結果碰到了你們。」安吉爾長長嘆了一口氣,像是做好了決定,平靜地詢問著克勞德和薩菲羅斯。

  「想去看看嗎?據說能保留下火種的方舟,就在這最後的極樂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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