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2024-09-14 12:06:25
作者: 桓天
第 32 章
火在燃燒,血飛濺而出還未乾涸,扭曲的黑色物質就從霍蘭德屍骸的皮膚表面溢出,像從海綿中擠出的泡沫一般層層隆起,向著四周抽絲拉線,試圖尋找那顆該被安在脖子上的球。
「......咯...嘶......」一分鐘前名為霍蘭德的頭滾到了牆角,松垮的贅肉攤在水泥上,眼球在不停地翻轉。
就如傑內西斯期望看到的那般,人群在驚聲尖叫,沉重的落石擊碎了水面,這些人就是被激起的漣漪,以霍蘭德為中心向外瘋狂地退散。推擠、叫嚷,不知哪個倉皇而逃的人撞到了綁著愛麗絲的凳子,把姑娘連人帶凳一起撞翻。克勞德在愛麗絲將要摔在地上前一步跨了過去,用手接住了椅背。
「咯」肉球像塊融化的巧克力一般失去形狀,蜿蜒鑽出的細絲試圖尋找新的土壤,被緊隨其後的烈火焚灼。
在火中舞動的絲線一節節消殞,又在消殞的斷面上萌生新芽,然後再度被吞噬,直到灰飛煙滅。這個過程比傑內西斯想得要久得多,他對控制火候非常自信,看著災厄在火中消失總讓他的左臂隱隱作痛。那隻胳膊是他苦難的源頭,糜爛的小臂上盤踞著一枚被喪屍啃咬的裂口。那時候傑內西斯在一瞬間做出了反應,他立刻點燃了那個血洞,不斷消磨著創口,不讓它癒合,也將它的侵蝕壓制在那一塊肌膚。但不幸的是那塊毒沼沒有就此安分下來,而是日日夜夜地向外擴張,一點點地掌控這具身體,直到現在,傑內西斯已經用火點燃了整隻胳膊。
傑內西斯想再度尋找失去知覺的左臂,但那裡只有一片空白,就如同什麼都不存在一般。他忽然意識到或許並不是他的火候弱了,而是那東西在適應,適應的同時潛伏起來,從更深的地方滲透他的身體,狡猾地抽乾他的靈魂。
火熄滅了,屋子裡滿是急促的顫音。克勞德的思緒在飄起的灰塵上輾轉,他渾身發冷,記得懷疑蒂法的初衷是薩菲羅斯的轉述,而那則隱晦的消息來源正是傑內西斯,這個篤定地揮刀利刃,把「霍蘭德」打回原形的男人。
愛麗絲察覺出克勞德紊亂的呼吸,擡頭去望青年的臉頰,發現他正極其緊張地緊盯著蒂法。
「現在你信我了?」傑內西斯像做完了工作一樣利落轉身,他從克勞德身邊走過時微微頷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門。
一場突如其來的表演徹底打亂了委員會的布局,傑克先生年紀大了,見了血腥場面後一時半晌緩不過神來,腿腳一軟蹲坐了下去。霍蘭德的真實太過殘酷,他們無法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會在轉眼間變成粉末飛散。克勞德解開愛麗絲的繩子,愛麗絲沒料想到那個和自己爭論不休的男人根本不是人,盯著地面有些出神。這個事實足夠有說服力,愛麗絲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振作起來,見過這個,人們會理解她的選擇的。
無需多言,愛麗絲再次詢問委員們時幾乎暢通無阻,在場的男男女女要麼結巴著,要麼用手捂著心口顫抖。在愛麗絲以為終於能在會議前十分鐘統一意見時,一直游離在外圈的新人類代表突然掏出槍來,對著門口開了一槍。子彈在門板上打出一個坑洞,劇烈的爆鳴和刺耳的剮蹭聲讓萎靡的委員們駭得跳起來,驚恐地向開槍人看過去。
「看看,你們都慌了神,那就回去歇著吧。接下來由我一個人就足夠了,現在,你們都滾出去。」新人類的代表是個看起來十分幹練的男人,他的槍口一直對著愛麗絲,「除了你,你留下。」
「你怎麼能?!」愛麗絲瞪著男人。
克勞德暗中運力,在轉瞬上前捏住男人的手腕並向反方向一折,新人類擡起的手臂立刻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槍也應聲落地。新人類代表甩了甩他斷掉的小臂,對著克勞德冷笑一聲,隨即門外就傳出一聲慘叫,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叫罵聲。
「這樣好嗎?殺了我?為什麼不動手?」新人類氣定神閒,見克勞德注意到門外的動靜,隨手把他推遠,用另一隻手撿起槍,頗為隨意地垂在身側。這把器械是他手裡的一個精巧擺件,他只是手上不拿點什麼就會難受,所以才帶著它的。這並不是重要的東西,他的手足才是他最信任的武裝。
新人類,這裡的新人類都是他的同胞兄弟,他們在為同一個目標而奮鬥,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走吧,別擔心,我不會對這位女士動粗的,想必她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該說什麼。」新人類轉身去擺弄投屏。
「......」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克勞德徵詢著愛麗絲的意見。姑娘緊握雙拳,指甲看著都嵌進了肉里,最終無奈地向他點了點頭。他倒不擔心那男人會對愛麗絲做什麼,但這樣一來,無論會議走向如何,他都不能再幫上什麼忙了。
克勞德留下一個警告似的眼神,喊上薩菲羅斯一起,隨著幾個委員推門而出。屋外果然是一片動亂的景象,地上留下了一大攤血跡,幾個新人類像牧羊犬一般驅趕著普通人。人群靠攏著貼在一起,一條腿被折斷的普通人正被同伴攙扶,一瘸一拐地移動著,手裡有武器的自衛隊站在最外圈和幾個新人類對峙著。
前院的住客們不明真相,歸來的幾位委員三緘其口,默契地隱瞞了一門之隔的屋子裡發生了什麼。這副模樣惹得人群更加不安,他們的問題劈頭蓋臉地炮轟而去卻得不到結果,群情激憤下似乎試圖衝破幾個新人類的阻礙。
土槍對上大炮,勝利的天平會傾向哪一方還算明了,克勞德懷疑這些新人類像是在幼兒園裡逞凶的成年人,就算孩子手裡有刀,結實的大腿總要比短胳膊有力得多。勇於嘗試不一定都是好事,幻想也總比現實要熱血沸騰。
「沒有懸念的爭端。」薩菲羅斯評價著,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表現出自己的偏向,只是看著霍蘭德消失,看著新人類拿到主持會議的權柄。「看來霍蘭德活得不夠長,沒有長過那個女人。那是頭一槍,你準備怎麼看待第二個。」
「...」克勞德認為薩菲羅斯是故意在這時候向他提問的,甚至能說是刻意地為難。他能怎麼認為,即使傑內西斯的口信有90%的可信度,他也沒法對剩下的10%痛下殺手。那可是個活人啊,是村子殘留下的最後一段熟悉記憶,會呼吸的童年舊影讓他格外的軟弱。克勞德突然升起奇怪的念頭,他覺得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那個身影就一定是蒂法。只要她還在生活,只要她還在說話,只要不讓她死去,她和蒂法有什麼區別。就像霍蘭德,克勞德其實看到了男人臨死前的錯愕,以及在頭顱落地時痛苦的恐懼。
人是什麼,是堆積起的蛋白質和脂肪?某塊土地上的故事?還是刻在彼此印象中的一段記憶?
這個念頭盤桓在他的心頭,讓他有些入魔,他越是深究,越無法辨清那被挫骨揚灰的是霍蘭德還是一頭怪物。畢竟在幾小時前,那個邋遢的老男人還會趾高氣揚地呼喊他的名字,告訴他公司的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那蒂法呢?或者任何一個人,誰都好,她們或許也只是......活著。
直到愛麗絲從那間屋子裡平安走出來,克勞德才把自己從思緒里拔出來。姑娘全須全尾沒有受傷,後腳出來的新人類一眼看去心情不錯,對著人群嗤之以鼻,帶著他的同胞們離開。
急於知道結果的幾個委員一齊圍了上去,蒂法也眼巴巴地看向愛麗絲,想尋求一個肯定的答覆。
「嗯,他們同意了。」愛麗絲溫和地笑著,報出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十足的好消息。
委員們頓時喜笑開顏,堆起來的褶子皺紋全都舒展開來了。他們像站在演講台上,眉飛色舞地告知所有聽眾,極快地帶起一陣狂喜的浪潮。他們能走了,離開這個苦寒之地,也不用再為據點門外的歹徒擔憂。雖然圓盤是神羅的圓盤,但這總算是黑暗裡的一束光了。
人們三三兩兩地擁抱在一起,愛麗絲抿了抿嘴唇,靜悄悄地自己走出來,從一片歡樂中脫身。
「...你...怎麼講的......」在愛麗絲從身邊經過時,克勞德悄聲發問,視線在人群間流連。
「嗯...我沒有說。」愛麗絲甩了甩頭髮,做出個猶豫的嘴型,有些話含在嘴裡。「但...總覺得神羅似乎是知道的...」
薩菲羅斯像是聽到了笑話,眯著眼睛諷刺。「自信些,你怎麼會覺得他們不知道。」
克勞德輕輕蹬了薩菲羅斯的小腿一下,帶著絲不敢輕易相信的意味問道:「所以真的成功了?就這樣?」
「...是,就這樣。但神羅有分批觀察的意思,只給了據點人數一半的名額。這個......我要和蒂法商量一下。」愛麗絲沉下氣,笑意退去後只剩下疲憊。「以及神羅提出了一個條件。」
「什麼。」
「不允許有半感染者。」
據神羅的說法,半感染者變成喪屍目前只是時間問題,把這樣的喪屍幼蟲帶到圓盤沒有任何好處,即使他們現在活著,對於未被感染的人類來說,他們已經「死」了。他們能夠花點心思接收未定的風險,而已經板上釘釘的那些就沒有必要再花費人力和物力了。
合情合理的結論,克勞德喉嚨發癢,他被判了死刑,錘子已經敲了三聲,就算他想為自己的辯護也沒有意義。何況那是事實,如假包換。
接下來只要等神羅的飛機到來,把一半人帶走,尼福爾海姆據點就算功成身退了。一半人,那剩下的一半呢?等著渺無音訊的第二批?克勞德沒有問,也許這些人會和據點外的半感染者一樣掐著指頭算日子,又或者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委員們愁眉不展地開著會,而不知道只有一半人能先離開的人們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甚至在晚上舉行了一個久違的晚會。
沒有燈籠沒有光球,只是這些倖存者們自發聚集在隧道的中心大廳里,以餅配水,卻宛如品嘗著山珍海味。他們中有人喝水也會喝醉,在隧道里放聲高歌,走調的旋律吸引了更多的追隨者附和其中。
隧道的暖光只暈染了隧道內的黑暗,隧道外依舊是灰藍色的傍晚。聲音從隧道里傳出來,克勞德便坐在洞口廣場最遠處的長凳上聽著歌。這會外邊沒人,四周空曠得很,只剩下薩菲羅斯站在他的身側,天上甚至飄下些霧氣來。
他隨手把玩著自己的劍,通過空氣中的結晶去看洞口的光暈,那片橘色變得更加朦朧,模糊得像海市蜃樓一般。
「總算有點好事。」他的後背重重靠向椅背,臉對著天空哈出一口冷氣。
「為什麼不進去?」薩菲羅斯挪了兩步,坐到克勞德身側,視線從下到上,划過青年因仰頭而凸出的喉結。
克勞德搖搖頭,裡面是將得救之人的歡聲笑語,他的身軀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在這歡快的時刻何必進去給人添麻煩。
「你為什麼不去,新人類那邊說不定也在慶祝。」
「哦?不擔心我去做些什麼了?」,薩菲羅斯頗為好笑地直起腰,克勞德像真心實意地出點子,又像在隨口擡槓。「而且我去了,你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就坐在這裡沒什麼不好。」克勞德忽然裝模作樣地板起臉,模仿著兩人初次見面時薩菲羅斯的話。「沒人規定我該去哪裡。」
「所以我也坐在這裡,還淋著雨。」薩菲羅斯輕笑出聲,「不請我喝杯酒嗎?」
確實,好像下了些小雨。克勞德攤開掌心,感受著雨滴啪嗒砸在他的皮膚上。「算了...你還是忘了那事吧。」
「你可要好好記著,這是我們共同的回憶。」
霧越來越大,中間夾著的些細微的雨點子隨著霧一塊下降,縈繞在兩人的四周,偶爾有幾滴落進了薩菲羅斯頭頂翹起的發叢中。克勞德不想去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只是他的眼睛總是不聽話地往薩菲羅斯頭頂瞟。
銀色的頭髮和白的霧,真像,好像伸手抓握不住一般,它真的存在於那裡嗎?
克勞德試探著伸手,五指穿過霧氣,輕飄飄地落在發著輝光的銀絲上,指尖也像雨滴一般落在薩菲羅斯的發間。「怪事。」
薩菲羅斯不講話,抓住克勞德的手腕,把那隻鬼鬼祟祟的手拉到身前,用大拇指摩擦著青年的掌心。
「...我不會回圓盤了。」克勞德蜷了蜷五指,沉默了一會。「其實我能感覺到,最近總會走神,可能我...」
「可能?」
「......」
「你在為什麼而戰,克勞德。」
「我沒有在戰鬥,我只是還沒死掉。」克勞德平靜地回答。
薩菲羅斯的雙手慢慢爬上克勞德的臉頰,把青年的頭顱擺成直視自己的樣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血清,失去你之後我該去哪裡。事實上,我哪裡都能去,只是會有些寂寞罷了。」
「那是自由,孤獨對你根本不算什麼。」
「是病,是受傷和缺損。」
薩菲羅斯的瞳紋仿佛一瞬變換了花型,迤邐的波紋旋轉收縮,如黑洞般吸附著克勞德的意識。渴望如揮灑而出的毒素,淋了克勞德滿身,透過他的毛孔滲入血管。那嗓音太過磁性而穩定,說得上款款深情,入了耳又似循循善誘,咬文嚼字間撥弄著腦子裡的和弦。
有那麼一瞬間,克勞德覺得他和薩菲羅斯是一樣的,他們是同類,薩菲羅斯能品嘗他的痛苦,而他也能理解薩菲羅斯的孤傲。這麼說也沒錯,克勞德想寂寞就是這樣的,他胸膛里的空腔一定要有什麼填補進去,否則就會一直嗚嗚作響。
「來吧,回到我的身邊,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有聲音在呼喚,中性的,無機質的......溫暖的。克勞德的思緒已經被拉扯進了漩渦,他敞開著胸懷,和薩菲羅斯綠瑩瑩的眸子怔然對視著,像兩塊被塞進蒸鍋里的黃油一般,任由男人張開雙臂,緩慢地環住他的身子。
突然一陣疾風從上空划過,氣壓瞬間沉重,一段鋥亮的刀刃筆直落下,直取薩菲羅斯的頭顱。薩菲羅斯察覺到殺氣,自己退開的同時迅速拉過愣神的克勞德,只留下可憐的椅子被一分為二。
刀刃入地三分,也刺破了克勞德的迷濛。他眼前是七零八落的椅子,而那從天而降的男人張著羽翼,站起身子抽出刀來,銀髮在背後獵獵飛舞。
是薩菲羅斯,為什麼是薩菲羅斯。克勞德感到困惑,嘗試抽出自己被握在皮革手套里的胳膊,他身邊的薩菲羅斯配合地放開了手。男人已然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戒備狀態,視線緊鎖著對面的人影,那個和他毫無二致的「自己」。
站在遠處的薩菲羅斯用同樣凌厲的表情動了起來,像冰天雪地里颳起的一陣朔風,帶著涼意席捲而來。
「好了,克勞德,現在離開那個東西的身邊,到我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