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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眼睛的小小星球

2024-09-14 11:10:36 作者: 威威貓七

  第13章 眼睛的小小星球

  「周安吉,報個本地的大學就可以了。畢業以後考個公務員,過安穩日子不好嗎?」

  「兒子,聽爸媽的話,咱們本地的大學也很好的。」

  這天,鋪天蓋地地向周安吉襲來的,除了爸媽在耳邊看似關心實則壓迫的「囑咐」,還有來自整個家族長輩們不間斷的電話。

  周安吉並不傻,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身邊的這些大人正在合起伙促成什麼對他們而言的「大事」。

  而自小成績優異、乖巧聽話的好孩子並沒有經歷過什麼叛逆期,也不知道怎麼靠自己去和這一大家子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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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試著解釋:

  「我想報天文學專業,想去北京。我問過班主任了,他說我的成績完全沒問題的。」

  「幾個哥哥們不都靠自己發展得挺好的嗎?我不比他們差,我也可以的。」

  「你們相信我,好不好?」

  「……」

  幾番爭執下來無果,周父周母也沒想到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兒子能這麼倔。

  於是只好鬆口:「如果你實在不喜歡爸媽給你選的專業,想學天文的話,也可以。但咱們省也有挺好的學校,也有天文學專業,就報那個吧。」

  這天一家三口坐在電腦面前,爸媽又對他進行了苦口婆心地一番遊說。

  周安吉不滿意,但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好沉默了一陣沒說話。

  周父心裡一喜,當他是默認了。

  於是一把把鍵盤拽過去,自顧自地在填報志願的空格里為周安吉畫上了整個中學的句號。

  彼時的周安吉尚且不懂,自己的成績報本地的學校完全綽綽有餘,為什麼不跳一跳去夠北京的學校。

  「所以你的本科是在家鄉城市讀的嗎?」蘇和額樂坐在他身旁,手裡也無意識地撚著根草芽。

  周安吉望著遠方剛升起沒多高的太陽,搖了搖頭。

  「在志願填報系統關閉的最後那天,我偷偷把第一志願改了。」

  已經過去快七年了,周安吉仍對當時的那個時刻記得無比清晰。

  傍晚,家裡的書房沒有開燈,朝北的房間有些昏暗。

  他偷偷繞過臥室,趁爸媽在廚房準備晚餐時,鑽進去打開了電腦。

  一片慘白色的螢光照著他的臉,他的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了,甚至為了讓鍵盤不發出太大聲響,他只能控制著食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慢慢戳。

  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夢想中的學校填進了空白格子。

  直到時間跳過下午十八點,周安吉親眼看見系統關閉,才慢吞吞地關掉了主機,回到客廳。

  內心澎湃,而表情卻尤為沉靜地,與爸媽度過了一段和諧的晚飯時光。

  「你爸媽沒發現嗎?」蘇和額樂轉過頭問。

  此時陽光變得強烈,照得人暖烘烘的,卻不炎熱。

  微風輕輕拂過臉龐,額前的濕發變得乾燥柔軟,揚在耳朵兩側。

  周安吉的白皙皮膚被渡上一層淺金色,細小透明的絨毛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他來內蒙之後,比在北京時曬黑了不少,不過比起身旁阿樂的皮膚,仍是差距很大的白。

  「我沒有立刻告訴他們,但肯定是瞞不住的,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就瞞不住了。」

  「後面的事就不必給你講細節了,反正就是又大吵了一架。」

  「直到開學前,我一個人收拾了行李去了北京,沒人來機場送我。」

  「後來我發覺自己其實也沒有多喜歡北京,我喜歡的只是天文學而已。」

  「就這樣我讀完本科,又順利地保研,可我花了四年時間,還是沒想清楚,為什麼他們當時這麼反對我來北京上學。」

  「我剛開始以為他們是不是跟我一樣,不太喜歡北京這個城市,後來試探了幾次,發覺不是。」

  「然後又猜測,他們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夠在這條路上做出成績,畢竟天文學不是個很大眾的學科。」

  「但這些年我成績真的挺好的,獎學金也沒少拿,可他們還是不滿意。」

  「現在呢?」蘇和額樂側過頭,盯著周安吉的側臉,問道,「現在知道了嗎?」

  周安吉把視線從遠處收了回來,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隨意盯著手裡的綠草,手指無意識地撚,在指尖留下一層淺且清的草汁和泥土。

  過了幾秒後,他才點了點頭:「前不久知道了」

  蘇和額樂沒再追問了,沉默地等著他開口。

  「那天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研究生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可以開始著手準備考公務員的事了。」

  「我告訴她,北京的公務員不是想考就能考得上的,而且我也不想畢業了當公務員。她說,不是考北京的,是考家那邊的。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意思,是一大家子的意思。」

  「剛開始我沒明白,為什麼我的未來需要一大家子人來插手。我媽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才開口跟我說了實情。」

  「因為我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孩子,我的幾個哥哥們的事業都發展得不錯,有的在外地定居了,有的甚至去了國外。」

  「但家裡的人都很傳統,他們不想跟著孩子到外地去,甚至到外國去。他們覺得,自己百年之後,一定是要落葉歸根的。」

  「所以,家族裡缺了個可以承歡膝下的孩子。」

  「因為我最小,而且還在讀書暫時沒有工作,所以我是他們的最後一個選擇。」

  「再加上他們一開始就希望我是個女孩兒,這個重擔好像理所應當地落到了我這裡,我成了幾個哥哥發展事業的墊腳石。」

  「直到那天我才真的確定了,他們應該沒那麼愛我,我的出生僅僅只建立在了『養兒防老』這層意義之上。」

  「阿樂,你知不知道,」他轉過頭,盯著蘇和額樂的眼睛,「自己的家人其實沒那麼愛你這件事,從你一點點地發覺、到確定、再到接受,這個過程是很難的。」

  周安吉嘆了口氣,又輕又緩,像是把這些年的怨念都通通釋放了出來。

  釋放出來,留在內蒙古的大草原上,以後都別再纏著他了。

  過了一會兒又暗自垂眸:「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留在我身上的希望就落空了。直到我漸漸長大,他們又開始慢慢發覺,我身上的那一點價值好像還沒有被完全榨取乾淨,所以又開始對我抱有希望。」

  「填高考志願那天就成了欲望的爆發時刻。」

  「可是不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不該被這種荒唐的理由束縛住。」

  「人生是自己的,對不對,阿樂?」

  周安吉說著說著就垂下了頭,半晌也沒有再說話了。

  講出自己的悲慘過往不是件這麼容易的事,他曾隱瞞了張守清,隱瞞了黃嘉穆,隱瞞了那幾個為數不多的,和他交集比較深的同窗好友。

  可不知道為什麼到蘇和額樂這兒,他突然就不想瞞他了。

  一股酸澀的暗流又不知不覺地攀爬上了鼻尖兒,周安吉吸了吸鼻子,想忍,但又沒忍住。

  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其實可以不用在阿樂面前忍住不哭的。

  反正他最狼狽的樣子都被阿樂見過了。

  真的沒什麼好忍的了。

  想到這裡,一股洶湧的淚水頓時就漫出了他低淺的眼眶。

  他的眼睛現在澎湃得像一片被引力牽動的海。

  在周安吉一直熱衷的天文學領域,太陽與月亮共同作用於地球的引潮力,似乎在此時也同樣作用於他眼睛裡這顆小小的星球。

  蘇和額樂不太會安慰人。

  一方面他對周安吉的好奇心在此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另一方面又因為對方的失落過往而籠罩於一層漠然而強大的悲傷中。

  各種矛盾情緒相互交雜,像是顆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玻璃球,此時正把他與阿吉兩人嚴絲合縫地罩住。

  他很想伸手把周安吉攬過來,再輕輕拍一拍他的肩膀。

  在蘇和額樂年幼時,大哥和額吉就是這麼安慰他的,而父親則會告訴他,不要哭要學著堅強。

  蘇和額樂同樣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孩子,從小到大卻享受著和周安吉完全不同的,來自於家人最頂級的愛。

  但當他的手伸到周安吉背後,在離他的肩膀還有幾寸遠時,卻忽然愣在半空中停住了。

  沉默片刻後,距離感和分寸感還是被過往的風帶走了,周安吉終究和旁人不一樣。

  蘇和額樂想。

  懸空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終於像是在下定決心似的,還是朝那片薄薄的肩骨握了上去。

  隔著一層衣服,他都覺得此時的周安吉好像是冷的,半天高的太陽都照不暖。

  像是冬日河流里結起來的冰,如果不用火烤,幾天幾夜都不會化。

  於是蘇和額樂用了點力,將周安吉朝自己的方向攬了幾分,直到兩人的肩膀交錯在一起,他又伸手將阿吉的腦袋輕輕埋到了自己的頸窩深處。

  和對方體溫同樣溫度的淚水傾斜著划過臉頰,等落到蘇和額樂皮膚上時,都已經涼透了。

  「人生是自己的,阿吉。」他說。

  很篤定的回答。

  周安吉沒反抗,他把自己埋在蘇和額樂的肩窩裡哭了好一陣兒。

  頭頂上方,阿樂正伸出一隻手遮住了陽光,溫柔地為他製造了面積小小的一片黑暗,把他這黯淡的悲傷藏匿在了內蒙古大草原的廣闊天光之下。

  周安吉的鼻腔貪婪地呼吸了幾口蒙古袍上散發出的皂香,以及在自己的淚水澆灌下,阿樂皮膚上自帶的一股溫暖氣息。

  他哭夠了後,才慢慢地擡起頭,看見蘇和額樂的側臉抵在自己的視線上方,朝自己看過來。

  眼神還是如同平時一樣的虔誠和悲憫。

  而自己臉上還掛著沒幹透的淚珠。

  周安吉甚至懷疑,蘇和額樂的這副眼神是不是可以不加練習的,從天生就如此。

  他可以對草原上的每一隻小羊、每一棵小草都抱有同樣的哀傷與同情。

  而羊和草尚且沒辦法感知到的更深層次的情感來源,周安吉在此時此刻也有了一些細微的覺察。

  他聽見蘇和額樂說:「哭一會兒吧,阿吉,就當是今天的陽光太刺眼了。」

  周安吉從小到大就不愛哭鼻子。

  因為他想拼盡全力地向周圍的大人們證明,他是個很堅強勇敢的男孩子。

  所以就算到了某些很難挨的時刻,他也會逼自己硬生生地挺過來。

  因此,不用瞻前顧後地釋放情緒,尤其是悲傷情緒,在他這裡變成了一件異常難為情的事。

  他擡著紅紅的眼圈兒去望輕輕摟著他的蘇和額樂。

  見他已經收住了淚水:「哭夠了嗎?」,蘇和額樂問道。

  周安吉眨著眼反應了幾秒,也沒答話。

  「沒事兒,想留著下次哭也行。」他聽見蘇和額樂說。

  周安吉被逗笑了,噙著一雙淚眼問:「下次是什麼時候?我已經沒有任何故事了。」

  蘇和額樂也跟著他揚起了一點嘴角:「任何你想哭的時候都可以,不管是高興地哭,還是難過地哭。」

  「你不會還要說什麼,『我的肩膀借給你用』這樣肉麻的話吧。」周安吉哭過後的聲音啞啞的,此時正安安穩穩地窩在對方肩膀上,口頭卻止不住恃寵生驕。

  蘇和額樂知道對方已經從這股龐大的悲傷里緩過來了,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肩窩上這顆毛絨絨的腦袋:「如果你想的話。」

  緊接著又道:「不過我的這身蒙古袍上全是你的鼻涕,等會兒回家後你得給我洗乾淨。」

  周安吉擡起頭狡辯:「不是鼻涕,是眼淚。」

  蘇和額樂扯著唇角笑得更厲害了:「不管是什麼,反正你不准抵賴。」

  安靜了片刻,周安吉又試探性地問:「阿樂,你等會兒還帶我回蒙古包嗎?」

  「不然你想去鎮上住你訂那個破破爛爛的旅店嗎?」

  他搖了搖頭,髮絲掃在蒙古袍的絨面上,沙沙作響。

  「我會在這裡呆到夏季轉場結束,你如果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和我作伴。」

  「反正你吃得不多,比小羊吃得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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