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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罕山

2024-09-14 11:10:35 作者: 威威貓七

  第12章 不罕山

  周安吉仍呆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順勢揉掉了幾滴將落未落的生理性淚水蒸發在臉頰上,殘留幾顆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鹽粒。

  很久違的感覺了。

  像是曾經在沿海家鄉的日子,年少時他愛赤腳走在海岸沙地上,咸腥海水將海洋鹽分沖刷到皮膚上殘留住,細癢的微妙觸覺早就已經刻在了周安吉的深層記憶里。

  現如今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海水和眼淚這兩種物質竟來源於同一處。

  而自己現在的反應,是因為終於要對人坦誠相待所引發的情緒失控,還是僅僅來自於熬夜一晚的表層原因。

  周安吉暫且沒有精力去深入探知。

  此時蘇和額樂正端坐在他的床尾,一副表情好似在說「果然,我對你的好奇心是正確的。」

  

  但周安吉覺得,一個草原上的晴朗清晨似乎不應該用他的悲慘故事來打開。

  然而,蘇和額樂如果真的不打算趕他走的話,那他極大概率會在今日之內,就完完全全放棄這一整件事情的隱瞞權利。

  周安吉從小就喜歡聽故事,因此在他看來,講故事是件乘興而來的隨心所欲。

  可他的心臟此時堪堪地被堵在喉嚨口,像是被生生地噎住了,啞語片刻之後,仍難著片語。

  於是他故意低著頭沒去理會蘇和額樂的眼神,自顧自地掀開被子下了床,徑直走向了衛生間。

  立在水龍頭前把從遠處河流里灌進來的冰涼水花一把又一把地揚在臉上。

  弄濕了額前的幾縷碎發,透涼的水沿著周安吉白皙的一節小臂一直滑到手肘,然後從那顆凸出的白色骨頭頂端滴落到腳邊。

  終於等到他把心臟也澆得涼透了,才堪堪扶住牆面滑到地面。

  就用這麼一個最沒有安全感的姿勢,把自己蜷成了一團,捂著臉蹲在地上。

  周安吉確定自己這天是在蘇和額樂面前哭了。

  溫熱鹹濕的淚水划過被自己澆得涼透的臉部皮膚時,觸感未免也太過明顯了。

  讓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然而蘇和額樂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周安吉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已經出門放羊,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了。

  等他終於哭夠了,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把哭得稀里糊塗的臉,拖著早就已經發麻的雙腿慢悠悠地挪著身子轉過身時,才發現蘇和額樂一直都站在他身後。

  見他哭得眼圈兒紅透了,臉頰也泛著一片紅暈,然而其他地方的皮膚還是和從前一樣白,像牛奶一樣。

  眼淚亂七八糟地掛在睫毛上,鼻尖兒上,輕輕顫動著將落未落似的,把他周圍的一小片兒空氣都暈染得咸腥,又濕漉漉的。

  這是世界上面積最小的海。

  蘇和額樂是唯一被允許站在海岸邊的人。

  周安吉不知道蘇和額樂在自己身後站了多久,也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自己這副樣子簡直有多悲慘、狼狽和莫名其妙。

  甚至蘇和額樂看到之後,還願不願意收留自己,都成了個謎。

  他雙手仍抱著雙腿蹲在地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擡頭去望立在自己面前的蘇和額樂。

  頭要仰到極限時才能堪堪看清對方的臉。

  蘇和額樂看起來真的好高。

  而自己卻像是只落了水的流浪小狗。

  攢足了好運氣,才被蘇和額樂撿回了家。

  這時,面前的阿樂忽然揚起手,對他伸出了白色手掌:「阿吉,你聽過《敖包相會》嗎?」

  無端提問。

  周安吉默默地望著蘇和額樂的掌心,比普通皮膚白了幾度,手指尾端有幾顆淺色的繭,掌紋向四方蔓延,延伸著像是周安吉看不懂的蒙古語。

  他垂下眼瞼,反應遲鈍地愣了一會兒,才發覺蘇和額樂這句提問表達的僅僅是字面意思。

  他吸了吸鼻子,輕輕點了下頭,惹得又一滴淚花落在地上,「啪嗒」地染成一朵不規則的圓。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聲音又輕又啞。

  「別難過了,我帶你去看敖包好不好?」他聽見蘇和額樂說。

  崇拜山川與萬物生靈的民族會世代傳頌獨特的祭祀載體。

  蘇和額樂揚起馬韁,在空曠的內蒙古草原馳騁許久後終於到達目的地。

  他帶周安吉去看的敖包已經很老很舊了,比他們倆的歲數加起來還要老。

  這些像聖山一樣的石群經年曆月,孤獨地屹立於廣袤草原,如同自天地初開以來就守護蒙古族的山神,永恆地保佑著這片土地上的人。

  草原上忽然揚起一陣猛烈的風。

  飄揚的彩色經幡鼓鼓作響,一陣一陣敲打在耳膜上,像沉悶又自由的鼓點。

  此時,在周安吉的聽覺世界裡,同時還激盪著遠處傳來的低聲呼麥、馬蹄鐵落到地上的篤篤聲,以及祭祀時燃燒篝火發出的沉重爆裂聲。

  一聲一聲,一聲又一聲,逐漸與心臟同頻。

  於是他試著放棄了視覺感知,閉上眼,揚起了雙臂,任風從他的指間肆意橫行。

  風也是很沉悶的,打在手掌上有一股遲來的鈍感。

  好像屬於蒙古族的一切聲音,在周安吉看來都是很沉悶厚重的。

  包括了蘇和額樂的嗓音。

  這是個古老的、漫長的、厚重的民族。

  忽然又一陣風吹過,周安吉閉著眼兀自向前邁了兩步,感受到藍色彩帶輕飄飄地略過他的指尖。

  他緩緩睜開眼,此時正佇立於古老的錐形建築面前,周安吉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人類這個智慧生物在天地自然面前,簡直微不足道。

  周安吉伸出手,想要去觸摸一下那些經久凜冽的灰色石塊,卻在離它們還有十厘米的時候頓住了。

  他回過頭,看見蘇和額樂仍保持著幾米的距離,站在他身後。

  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他用了一種很虔誠的眼神望著周安吉,似乎是在安然地接納這個人世間一出微小而特別的鬧劇。

  「我可以摸嗎?」周安吉問。

  他不確定自己作為一個沒有信仰的漢族人,會不會被允許去觸碰神明。

  蘇和額樂點點頭,腳下跨了幾步走到他身後,自顧自地伸出手握住周安吉一節白皙又薄弱的手腕,拉著他一起觸到了一塊不規則的石頭上。

  石塊冰冰涼涼,凸起的嶙峋刺激手掌皮膚,而蘇和額樂的體溫覆蓋在手背,是另一個層次的溫暖。

  這才讓周安吉對此時此刻有了一些真切的實感——

  這是不知道第幾次了,他被阿樂以這種環抱的姿勢護在身前。

  「不要怕,阿吉。」蘇和額樂在他身後沉沉地說,「蒙古族的神善於接納萬事萬物。」

  「那我們要怎麼祭拜?」周安吉下意識地轉過頭問。

  好近的距離,差一點就碰到了阿樂的下巴。

  於是他愣愣地移動脖子低下了腦袋。

  今天他們來得匆忙,並沒有提前準備祭拜用的哈達。

  「來,我教你。」蘇和額樂說著,拉著他走到附近的草地上,撿了幾塊石頭。

  周安吉學著蘇和額樂的樣子,把石塊壘到敖包的高處,然後雙手合十,閉上眼虔誠地參拜。

  「好了,你拜過了山神,就可以講你的故事了。」蘇和額樂說。

  「一定要拜過之後才能講嗎?」周安吉很認真地發問,生怕哪裡做得不對就褻瀆了神靈。

  蘇和額樂被他問得笑了,他拉著周安吉在敖包前的階梯上坐下:「祭敖包在蒙古族的傳統里,是為了祈求平安吉祥,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你今天祭拜過了敖包,山神會保佑你放下過去,以後都會平安吉祥的。」

  「講吧,講給遊蕩在世間的神靈聽。說不定遇到好心的神聽了進去,我們阿吉以後就會有很大很大的福氣了。」

  好吧,為了很大很大的福氣。

  周安吉扯了根手邊的草芽,下意識地在指尖繞成了一個圈兒,輕輕撚著:「其實不是什麼大事,我怕講出來之後,山神都嫌棄我小題大做。」

  蘇和額樂沒有接著說什麼安慰的話,他習慣了沉默。

  周安吉用舌尖兒撚了撚嘴唇,又繼續開口道:「我跟你說過吧,我是家族裡最小的一個孩子,而且在我出生前,家裡人都希望我是個女孩兒。」

  「因為在他們的糟粕觀念里,女孩兒長大後可以承歡膝下。」

  「但在我出生之後,他們的這個願想本就該破滅了。」

  「可是沒有。」

  「我爸媽,我爺爺奶奶,大伯二伯他們,還是從小到大就把我認定成了那個,長大以後必須回到家鄉的人。」

  周安吉是在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和期待中長大的。

  幼年時期,他還無法理解大人們眼神中那些時不時出現的失落情緒到底是為了什麼。

  總覺得大人們的事離他好遠好遠,自己只需要做到身體健康、成績優異,就自以為是個很棒的人了。

  直到他十八歲那年,查詢到高考成績的那一天。

  優異的成績居然意外成了一根導火索,讓他和爸媽罕見地大吵了一架。

  作者有話說

  1、成吉思汗曾藏在不罕山里逃掉追殺,於是立下每日酒祭而禱的習俗。而有的地方遠離山或者沒有山,於是蒙古族人就「壘石像山,視之為神」,即「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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