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鴻雁
2024-09-14 11:10:34
作者: 威威貓七
第11章 鴻雁
當周安吉掰著手指頭數落了好一陣之後,終於心滿意足地把自己來內蒙古之前立下的豪言壯志通通都抖落了出來。
除了那份要給選修課老師交差的《蒙古族文化調研》不能再死皮賴臉地讓蘇和額樂幫忙執筆外,其餘的全都被對方沒有任何討價還價地答應了下來。
於是周安吉心情大好。
儘管被狠狠「敲詐」了一大通,但蘇和額樂看起來似乎同樣心情愉悅。
他必須要嘴角微微下撇才能堪堪止住上揚的唇梢,然而笑意又跟著攀爬上眉眼,裹挾著瑩瑩的清亮神情注視著周安吉。
「你很高興?」周安吉盯著對方的眼睛問。
蘇和額樂沒像往常一樣積極地應答他的問話,而是起身走到床邊的木櫃旁,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了一把木棕色的馬頭琴。
「莫林胡爾。」蘇和額樂坐回到周安吉身旁,沉沉地說道。
周安吉聽得出來,這是阿樂為了遷就他,專門把這個詞彙說成了幾個字正腔圓的漢字。
他在很稀少且偶然的時候,聽過蘇和額樂對敖都、還有之前給自己診治的醫生說過蒙語。
語速比說漢語更快些,好像也要比說漢語時更自信些。
像一陣荒野里吹過來的風,又像是草原上空自由的雲。
「這是馬頭琴的蒙語嗎?」他問。
蘇和額樂沒再繼續說話,只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似乎在讚揚周安吉是個很聰明的學生。
兩人之間默契地安靜下來。
周安吉能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思緒放空,甚至想把自己這個人的存在都抹得很輕很輕,生怕會打擾了這一幕。
他微微收緊了手臂,裹住了膝蓋,連衣物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都被他有意地按捺住了。
呼吸也跟著放緩。
他與周圍萬物都同時籠罩於一片荒誕的靜寂。
此時,無一人過往的蒙古包中響起了一陣柔和又深沉的音色,只輕輕一聲就輕易牽動了周安吉的心臟與血脈。
而表現於眼前的,僅僅只是微微扇動的潮濕眼睫,和凝望著蘇和額樂按弦手指的瑩瑩目光。
正當他的眼神隨著手指在琴弦上滑動時,耳邊忽地傳來了一陣低吟。
是一連串他聽不懂的話,周安吉知道,蘇和額樂唱的是蒙古語。
這些蒙語聽起來像是瞬間把他召回了千百年前,在那個遙遠的朝代,從一統天下的君王口中說一句,便會引得萬民朝拜。
蘇和額樂如今說的,是亘古通今的語言。
周安吉仿佛經歷了一場橫跨歷史長河的旅行,在蘇和額樂的歌聲中,他看到了神秘又晦澀的遙遠時代,聽到了鐵騎踏破歐羅巴大陸的聲音。
時間在此刻消彌,《鴻雁》的尾音猶如一根細絲,輕飄飄地連接起兩個時代。
空曠又悠遠。
「灰色的煙霧模糊了遙遠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歷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人還是原來的人,河還是原來的河。」
蘇和額樂的最後一個音調落下,周安吉腦海中忽然響起了剛剛阿樂給他念的這首詩。
他的眼前事物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個圓形斑點,阿樂和馬頭琴存在於他的視覺中央,眨眼間便融為了一體。
蘇和額樂沒問他怎麼掉了眼淚。
周安吉也沒告訴對方,剛剛聽他唱《鴻雁》時,自己心臟漏掉的那一拍。
果然,沒人能抵抗得了這些影影綽綽的溫柔。
周安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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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快步溜走半月有餘,周安吉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
這天晚上兩人吃飯時,蘇和額樂不經意地問了句,什麼時候離開?
周安吉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愣:「你是在趕我嗎?」
緊接著聲音驟然變得很小很小:「可你明明說過,還要帶我去拍星空的。」
然而蘇和額樂還是聽見了:「拍不到就不走嗎?」
聲音像往常一樣沉沉地從喉嚨里傾瀉出來,似乎聽不出什麼異樣情緒。
「來的時候是這麼打算的。」周安吉誠實地說。
他扒拉了一口菜進嘴,心不在焉地嚼著,眼神閃躲地越過碗沿去瞧蘇和額樂的表情。
對方還是和往常一樣。
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著肉,塞得嘴都鼓起來。
周安吉知道,放羊是一件很累的體力活。
尤其是牧羊人需要一大清早出發,傍晚才能到家時,他們的午餐就只能靠一些乾糧和水,在草原深處解決。
所以他和蘇和額樂的晚餐總是很豐盛。
蒙古族人樂於用這種生活習慣來犒勞自己。
此時阿樂並沒有再說話了,也沒把剛剛那個沒得到答案的問題繼續深入下去。
直到入夜後,周安吉才後知後覺地理解到,蘇和額樂口中的「離開」,是想問他什麼時候離開他的蒙古包,而不是什麼時候離開內蒙古。
跟他能不能拍到星空一點關係都沒有。
免費住在這裡,吃他的、用他的,現在自己腿傷也好了。
好像是沒有再繼續打擾他的理由了。
周安吉想。
因此,他把蘇和額樂這句不經意的話理解為了「不動聲色地下逐客令」。
可他心裡還是免不了有些莫名難過。
與蘇和額樂住在一起的這十多天,他每天都沉浸在一種無欲無求的悠然快活中。
好像剛剛才體會到一點點草原給予他的包容,竟然就到要說再見的時候了。
此時的周安吉已經可以感知得到,自己心中的這份隱痛,一方面是來自於離開純粹蒙古族生活的不舍,而更多的另一方面,是來自於前不久那份停頓一拍的心跳——
來自於蘇和額樂本人。
在那天之後,周安吉曾欲蓋彌彰地沒有分出心神去思索任何從科學或者醫學意義上描述的,關於心臟漏跳的原因——
他不想被滿屏關於「猝死」的尷尬解釋看花了眼。
或許漏跳的那拍僅僅只是出於他的幻覺。
但周安吉卻實實在在地知道,這份幻覺真實發生的原因。
甚至不需要絞盡腦汁去想。
而此時,時間過了凌晨。
蘇和額樂已經發出象徵優質睡眠的平穩呼吸,而周安吉卻把自己埋在溫暖的羊絨被裡,蜷起雙腿讓被子把他一整個人都完全蓋住。
呼吸溫熱卻又不暢快。
他用手機搜索軟體查好了從這裡去鎮上的路線,並且預訂了鎮子上的旅店。
為了避免上次沒有信號的情況再次發生,他還專門截好了圖存在手機相冊里。
一切離開的準備工作做完之後,周安吉才掀開被子,把手機放在床頭充上電,自己轉過身面向了蘇和額樂的那一邊。
蒙古包的頂泄不進一點星光,此時眼前漆黑一片。
他甚至看不見蘇和額樂沉睡的輪廓。
周安吉遲到的睡意仍沒有在合適時候攀爬進神經系統。
他望著有蘇和額樂的那頭,忽然一陣酸軟猛地湧進了鼻腔,刺激眼角分泌無聲的鹹濕液體。
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打開了一顆還沒熟透的檸檬,顆粒表皮的凸起爆發出一陣陣清冽又刺眼的水珠,沿著空氣介質攪動他的感官。
周安吉試圖深吸一口去感受檸檬的清香,聞到的卻只有酸。
「再見了阿樂,我會想你。」
他在心裡說。
周安吉整夜沒睡。
但他還是很貼心地,在蘇和額樂起床的時候,裝作自己也同樣剛剛睡醒的樣子。
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也沒想清楚,自己是回北京去、回家去、還是繼續留在內蒙古塞滿遊客的破敗旅店裡。
三個選擇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因禍得福地跟蘇和額樂住在一起的半個月,像是一段偷來的時光。
然而草原深處沒有他的家,他終歸還是要回到屬於他的現實中去。
可《蒙古族文化調研》剛剛寫到重點部分、星空也還沒拍。
這時回去他沒辦法向張守清交差。
不過也沒關係,張守清的研究那麼忙,應該也沒空來關注他的與天文學毫無關係的調研,更沒空來欣賞他的攝影。
因此,這天早上,在蘇和額樂像往常一樣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時,周安吉還是下定決心似的叫住了他:「阿樂,你今天有沒有時間騎馬把我捎到鎮子上去?」
「怎麼?你要去鎮上買東西嗎?」蘇和額樂的腳步停在門邊,一手掀開門帘,一邊回過頭問。
「沒……我昨晚訂好了鎮上的旅店,準備今天收拾東西住過去。」周安吉熬了一夜的聲音帶著點不太清透的沙啞,「打擾你夠久了。」
蘇和額樂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自己昨晚那句話里的漏洞,以及對方那句輕輕發出的「你是在趕我嗎?」
他放下門帘,重新回到周安吉的床尾坐下:「你以為我昨晚是在趕你走嗎?」
「不是嗎?」
蘇和額樂頓了一下,像是在連忙尋找詞彙找補:「抱歉,可能是我用詞不當。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是不想你走的意思。」話說出口,好像還是用詞不當。
周安吉聞言微微低下頭,白皙的敏感皮膚在早晨浮現出一抹微紅。
他暫時把這個反應歸咎於氣候差異。
「我只是覺得,你是內蒙古的客人,遲早是要離開的。所以我想問問你的歸期,好提前為你安排回去的路線。」蘇和額樂解釋說。
然而周安吉的腦袋卻仍沒擡起來,他停頓了兩秒,終於還是決定放棄了自己最後這一點點隱私:「沒有歸期,我這次是逃出來的。」
作者有話說
1、萬物與我都是荒誕的靜寂,此時我想你。——佩索阿
2、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蠻部以後,蒙古族開始採用回鶻(hu,二聲)字母拼寫自己的語言,這種書寫系統是現行蒙古文的前身。(來源於百度)
3、灰色的煙霧模糊了遙遠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歷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人還是原來的人,河還是原來的河。——博爾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