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要如何
2024-09-14 11:10:31
作者: 威威貓七
第10章 你要如何
如果非要周安吉講出蘇和額樂身上的一個缺點。
那他絕對絲毫都不會猶豫地說:蘇和額樂真的太愛誆人了。
這天,同樣是個蘇和額樂出門放羊的日子,周安吉在蒙古包里,對著那份僅寫了三頁的《蒙古族文化調研》無所事事。
他盤腿坐在床上,懷抱電腦對著令人頭疼的外文文獻發了好一會兒呆,雙腿壓得發麻了,才覺察出自己腦袋懵懵的——
現在不是個適合寫作的好時候。
周安吉本想端著凳子去外面看會兒雲,可走出蒙古包才發現今天是個小雨天。
灰撲撲的天映得草原的顏色也深了幾分。
周安吉放棄了,重新回到蒙古包里,習慣性地將身體擺成「大」字,仰躺在了床上。
轉頭便瞧見了一張色彩艷麗的薄毯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他的床頭——
看起來像是蒙古族人的手工製品。
不知道是來源於某個家庭作坊,還是蘇和額樂某位心靈手巧的親人。
他忽然想起,昨晚阿樂跟他提過一句,說最近好像會降溫,所以不知道他從哪個角落,翻出了兩張看起來很新的彩色毯子,一人的床頭擱了一張。
自從周安吉來到草原後,就莫名對這些色彩斑斕的民族製品很感興趣。
以前他總覺得,這些旅遊景區的玩意兒多多少少是憑藉高昂價格哄騙遊客的。
而長達六年的大學生活,早就讓他練就了忠實於性價比的生活方式。
因此,從前的周安吉一直都不屑於在旅遊景區購買特產這種行為。
然而在來到烏蘭察布之後,草原生活似乎猛地一下點醒了一直隱藏在他內心的「收集癖」——
他很想把關於草原的一切事物都留一點在身邊。
比如,他會找蘇和額樂要一根敖都的馬尾須;會撿走草原上奇形怪狀的石頭;會懇求蘇和額樂送他一塊長得像動物牙齒的,對方幼時的玩具「鹿棋」……
本來鎮上的集市也應該是周安吉收集「草原所有物」的一大據點,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仔細去逛逛,就摔傷了腿。
這時他躺著將自己床頭這張毯子展開,舉到眼前,發現除了做工精緻的花紋外,毛毯的側邊還鑲嵌了幾行豎著的文字。
是細長飄逸的蒙古語。
他伸手輕輕撫摸,凹凸不平的紋路像是某種泛活的靈魂,在向他傳達一些遠在他理解範圍之外的生動故事。
周安吉猛地坐起來,他忽然很想知道這句蒙語是什麼意思。
當然,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問蘇和額樂。
可蘇和額樂此時外出牧羊,離他回家還有一整個漫長下午。
如果拍照發消息給他的話,大概率是收不到回復的。
阿樂之前就囑咐過他,說如果給他發消息沒回,不用太過擔心,因為草原深處很多地方是沒有信號的。
因此周安吉直接放棄了這個方法。
緊接著,他試了試拍照到網上去查詢,可結果仍不盡如人意——
實在是因為蒙語的字體在他這個漢族人看來,彎彎繞繞的長得有點太相似了。
周安吉並不是個在語言方面有太多天賦的人。
所以最後,在經過一番不算嚴謹的思索後,周安吉選擇了最費時費力的一個方法——
他準備靠蘇和額樂書架上的那本漢蒙詞典自己查。
反正在蘇和額樂回家之前,他還有一個下午可以揮霍。
於是周安吉立馬付諸行動。
掀開毛毯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書架旁,搜尋對自己這個即將歷時一下午的小小研究有用的書籍。
正當他興致高昂地反覆比對翻找時,忽然摸到了一張不屬於書籍厚度的薄紙片。
周安吉本無意於窺探他人隱私,可那張紙看起來有些過於熟悉了。
它被仔細夾在兩書之間,在一眾書籍中完全隱藏了蹤影。
周安吉抽出來一看,陡然怔住了——
北京一所重點高校,地理科學學院,碩士研究生畢業證書。
畢業生姓名:蘇和額樂。
怎麼會?
這天對於蘇和額樂來說有點不一樣的是,傍晚他在放羊回到家時,並沒有在蒙古包門口看見周安吉等待的身影。
不過此時,他還沒有覺察出任何不對勁。
仍是中規中矩地將羊數好個數,趕進圈裡。
把敖都拴在了馬棚,放滿了糧草。
今日午後忽然下了陣小雨,蘇和額樂的靴子有些泥濘,因此他還耽誤了一點時間簡單刷了鞋,才拍拍身上的塵土進了蒙古包。
映入眼的畫面卻非同尋常——
是抱著膝蓋氣鼓鼓盯著他的周安吉,以及擺在桌上的一張藍色證書。
蘇和額樂瞬間明白了,自己放任周安吉一個人在家,並許諾他「家裡任何東西都可以看」的結果就是,自己的畢業證書好像被不小心翻出來了。
儘管這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需要刻意隱藏起來的事。
相反,對於相對閉塞的草原來講,能一路順利讀到北京高校的碩士生,是件值得慶祝的大喜事。
不過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了。
周安吉並沒有參與到這場皆大歡喜的慶祝中來。
此時對方沒有說話,緊鎖著眉頭盯著他,接著點了兩下桌上的畢業證。
不用懷疑,的確是某種質問。
「啊對,我的。」蘇和額樂隨意地回答,「怎麼了?」
然後一邊故作鎮定地邁著步子往床邊走,一邊低頭解下腰帶上的那把小刀。
「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你是在北京畢業的研究生。」周安吉語氣中充滿了嗔怪。
「這有什麼要緊嗎?」蘇和額樂回,「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沒讀過什麼書的人嗎?」
阿樂一句話把周安吉問得啞口無言。
蘇和額樂與他約定的講故事時間還沒到,也就是說,他對對方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期,其實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的。
包括他當時自我認為的,蘇和額樂漢語不好這個結論,似乎也是他憑藉一些一意孤行的偏見臆想出來的。
阿樂只是沒提出反對而已。
「在蒙語環境下長大,因此漢語不好。」
這個結論,真是對他好大的誤解。
甚至下午在翻到畢業證後,他又緊接著在畢業證鄰近的地方,看到了一些關於蘇和額樂大學時期的其他珍貴物件兒。
其中就包括了一紙大學詩社的文書。
一個在北京呆了這麼多年,並且拿到了優秀畢業生稱號,還參加過詩社活動的人,怎麼可能漢語不好?
可周安吉實在想不明白。
蘇和額樂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他的話,那他也不會鬧出什麼要去主動教人學漢語的笑話。
「如果你早說的話,我就不會提出教你漢語了。」周安吉明知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了好大的祟,可還是忍不住怪罪對方的不是。
「你的漢語已經夠好了。」這句話跟在抱怨之後,說得很小聲。
是來自一種不夠格的肯定,也是在惱羞成怒後的自我羞怯。
這時,蘇和額樂從床頭的方向走過來,把慣常擱在周安吉床頭的那本詩集放到了他面前,裡面的某一頁仍舊折起,收錄著今晚他要給阿樂讀的詩。
「那今晚還讀嗎?」蘇和額樂沒有過多為自己辯解什麼,畢業證書也不是他刻意要藏起來的,它一直都在那兒。
周安吉擡起頭盯了他一會兒,然後喪氣地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為了教我學漢語,就不能讀詩了嗎?」蘇和額樂語氣誠摯地問到。
他轉身坐下,與周安吉面對著面:「阿吉,你看著我。」
周安吉擡起頭,只隔一尺遠盯著對方的黑色瞳孔。
滿眼像是倒映著那晚的星光。
「我承認,那天從鎮上給你帶這麼多詩集回來,一方面是因為我自己喜歡詩,另一方面是為了讓你一個人在家無聊的時候,好打發時間。」
「所以這件事在我這裡,並不能算作欺騙或者隱瞞。」蘇和額樂說,「因為它是出於原原本本的好意。」
其實周安吉並沒有在生氣,只是對自己有些惱怒。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把這些不良情緒無端發泄到蘇和額樂身上——
在他還不確定對方是否願意承受的情況下,自己竟也克制不住地這樣做了。
可周安吉很認真地想過,在來到內蒙古之後,並沒有發生什麼讓自己很難過的事。
甚至連摔傷腿都算不上。
所以,他把這一切歸結為,遠在來到草原之前的,同樣遠在他認識蘇和額樂之前的,更久遠的原因。
因此,蘇和額樂現在正在為他的這些糟糕情緒買單,完完全全是屬於一種無妄之災。
周安吉意識到這一點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努力在心裡控制住了自己這種幼稚行為:「抱歉,是我自己情緒失控,不該對你發脾氣。」
蘇和額樂坐在對面注視著他,直到看見他輕輕泄了口氣,才伸手徑直拿過了周安吉面前的書,又說道:「今晚換我讀吧。」
「這是禮尚往來嗎?」周安吉問。
「不是。」蘇和額樂回,「算是一不小心被你誤解的補償。」
接著又補充一句:「以後如果你還想讀的話,我們也可以這樣交換著來。」
周安吉終於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他知道蘇和額樂是在慣著他的小羊脾氣,於是進一步得寸進尺地得意道:「不夠。」
「什麼不夠?」
「補償不夠。」他說。
「那你要如何?」蘇和額樂忽然扯起了嘴角,噙著一汪笑意饒有興趣地盯著他,似乎是想看看對面人還會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要你教我學蒙古語。」
「好。」
「至少要學到能夠簡單交流的程度吧。」
「可以。」
「想讓你帶我去放羊。」
「可以。」
「我還想抱一抱你說的那隻,被你偏愛的小羊羔。」
「好。」
「要你帶我去拍星空。」
「好。」
「這次不去澇利海了,要去草原上視野最好的地方。」
「好。」
……
後來,直到周安吉離開了內蒙古,在返回北京的高鐵上。
他花了足足兩個小時,仔仔細細地復盤了一遍,他才發現。
這天晚上蘇和額樂為了安慰他,因此答應他的那一大通,像是兒戲的諾言,其實都被很有條理地一一執行過了。
承諾太多,乃至於周安吉這個肆意妄為提出要求的人都差點忘了具體內容。
但蘇和額樂始終沒忘。
至今也沒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