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6）

  奇美拉（6）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

  電腦里的林著就像和林執在打視頻聊天一樣自然熟絡, 大大的眼睛裡幾乎全是黑眼仁，晶亮亮的，看起來活潑又靈動, 他新奇地觀察著林執身上每一處的變化：

  「哥哥你怎麼長得這麼高了？還留了長頭髮……哥哥好漂亮！哥哥你怎麼哭了？哥哥、哥哥！」

  林著急得像截小彈簧在電腦里蹦蹦跳，而屏幕外的林執早已泣不成聲, 林著就像沉睡了十三年之後被再度喚醒，關於林執的記憶出現斷截，因而賣力地構建全新的認知。

  ——這一刻林執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之中, 同時他意識到一個極其悲哀的事實：他被時間身不由己地推著向前，以及他無法面對自己過失而存心逃避, 還有隨著成長他敏銳的情感探知被經歷的人事物所磨平, 所有感知都鈍化了, 朦朦朧朧, 完全失去了愛或者恨的能力。

  以至於林執再度回首, 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忘記了林著的真正性格：是吵吵鬧鬧的黏人小話癆？還是聽話懂事的乖寶寶？又或者是調皮搗蛋令人頭疼的熊孩子？這個長得和林著一模一樣的孩子真的還是他林執的弟弟嗎？林執無從知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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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智告訴林執, 弟弟早就已經死了, 他比任何人都要肯定, 即使林執由於過度的絕望悲痛, 導致大腦形成自我保護機制, 讓他選擇性地遺忘某些過於衝擊性過大的畫面, 可情感上林執始終對弟弟的死接受不能——甚至比母親的逝世更為偏執。

  林執擦去浸濕臉頰的眼淚，濕漉的手指伸向林著，試圖撫摸弟弟肉嘟嘟的小臉蛋, 然而他只能摸到冰冷的電腦屏幕，但林著卻乖巧地把腦袋探過來, 同時屏幕里真的出現一隻手，細瘦蒼白, 就是林執的手！

  「哎呀……」

  林著像只毛茸茸的小狗被林執摸得搖頭晃腦，咯咯直笑，看到林著天真無邪的燦爛笑臉，林執再度落淚，他說不出這是什麼感情，欣喜，悲傷，酸楚，痛苦，激動……那些他丟失多年的鮮明情感，和林著一起失而復得，好開心，好痛苦，好激動，好難受……

  情緒錯綜複雜地相互交織著操控林執的表情，使得他像精神失常般又哭又笑。

  那之後林執鬼迷心竅似的，足不出戶，推掉所有客人的訂座，除了出門採購生活用品，一整天都在和林著對話。

  還是小孩的林著有著異常旺盛的精力，每天都纏著林執問東問西，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想要聽故事，想要哥哥陪我玩，要看動畫片……

  另一方面，由於林著是數字生命的特性，他從來不會喊餓，也不會吵嚷著要出去玩，但可以對林執的互動做出極大程度上的回應：例如林執想抱抱林著，屏幕上的林著就會被抱起來，又或者林執在煮飯，去忙別的事，林著就會大叫：哥哥注意用火安全！哥哥快回來！

  以及林著從來不會問起「媽媽去哪裡了」，就好像這個「林著」的系統設定里沒有「媽媽」這個身份，哥哥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林執頭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著的，他不再是孑然一身，弟弟以一種極其特殊的方式重新回到他身邊，如果不出意外，可以永遠、永遠地陪伴著他。

  和林著相處大概半個月後，林執逐漸適應林著的存在，重新與社會接軌，同時也在認真考慮是不是應該換一份朝九晚五的穩定工作，這樣才能有更規律的時間去陪伴林著。

  林執偷偷搜索過關於數字生命的新聞，出現的檢索結果令他震驚不已：「圓頂」計劃早在半個月前，就被世界聯合政府以「人本位缺失」的道德層面為由勒令終止計劃，刪除所有研究數據，必須全面摧毀所有已創造出的數據實驗體。

  並且還發表了一篇長達萬字的聲明警告，林執一字不漏地認真讀完，簡而言之，聯合政府稱數字生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生物生命，而是由龐大算力運行支撐的一串數據而已，並不是以「人」為主體，官方堅決不予承認，「圓頂」計劃的本質是[巴別塔]為竊取機密數據而編造出來的謊言，強制解散[巴別塔]，並且將數字生命列入違禁研究中，倘若有組織或個人私自研發數字生命，將會遭到法律制裁。

  讀完聲明後林執手心和背後全是冷汗，電腦里的林著感知到他異樣的情緒，心疼地問：

  「哥哥是不是不開心？」

  林執搖搖頭。

  「是不是我惹你不高興了？」

  「不是的，跟阿著沒關係。」

  以林執的電腦配置，能夠支撐林著這半個月內的運行堪稱奇蹟，雖然林執是門外漢，但對於計算機並非一竅不通，若是要負荷如此龐大的算力，絕對不是僅靠他這台破電腦就能做到的，只有一種可能，在林著的背後，有一個極其龐大的雲端，承載著海量的算力維持林著的運行，但數字生命如今已成為「違禁品」，所有實驗數據也被強制銷毀——林執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扇門，一扇藍色的門，以及奇美拉對他的叮囑。

  菲尼克斯說得沒錯，是應該主動聯繫他了。

  奇怪的是，林執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菲尼克斯，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不接，跟林執玩失蹤。林執甚至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已經被槍斃了——那林著該怎麼辦？電腦不可能用一輩子都不壞，如果出現故障該如何去維修？怎麼才能藏林著藏一輩子？

  這段時間林執心神不寧，成天疑神疑鬼，生怕哪天突然家裡闖入一群特殊部門人員把他的電腦砸了，近乎到了病態的程度。

  即使林著還不懂事，從林執的反應也能判斷出他的精神狀態不好。林執在家躲了快一個月，期間他不死心，斷斷續續嘗試聯繫菲尼克斯，他能想到的就兩種可能，要麼他不再與林執見面，要麼已經不在人世。

  最後家裡的食物都吃光了，林執又不敢叫外賣上門怕暴露林著的存在，只能自己出門採購食材，再火燒火燎地趕回家。

  打開門就看到奇美拉——看穿著應該是菲尼克斯正坐在電腦桌前和林著聊天，嚇得林執手中的食材掉落在地，一袋子的雞蛋無一生還。

  「哥哥回來啦！」林著開心地叫道。

  「你怎麼在這裡？」

  林執連菜都來不及撿趕緊關上門，急匆匆地走到菲尼克斯面前，菲尼克斯氣定神閒地躺倒在電腦椅里，看似鬆弛，實則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出運籌帷幄的絕對掌控力。

  「你不是找我嗎？」

  菲尼克斯一副「看我乖吧」的邀功勁，令林執大為光火，他微微傾身兩隻手分別搭在兩側扶手上，將菲尼克斯圍困其中，嚴肅地質問道：

  「你這段時間去哪了？」

  菲尼克斯欠揍地揶揄林執：

  「你好像質問丈夫去向的妻子啊。」

  「我沒跟你開玩笑！林著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執罕見地憤怒了，林著被他突然動怒給嚇得不敢吭聲，菲尼克斯竟然還有閒心開玩笑：

  「確定要在這裡說麼，接下來的話題有些少兒不宜。」

  林執瞥了眼在屏幕中瑟瑟發抖的林著，林著會知道自己是數字生命嗎？以他現在的智商應該還無法理解吧？然而菲尼克斯敏銳地看穿林執混亂的內心，溫柔地對林著說：

  「請例舉斐波那契數列前一百項。」

  林著奶聲奶氣地回答道：

  「斐波那契數列前一百項是：0，□□6，17711，28657，46368，75025，121393，196418，317811，514229，832040，1346269，2178309……」

  「你把我弟當搜尋引擎？」

  「不是搜尋引擎，」菲尼克斯點點腦袋，「對於數字生命體而言，這是基本常識，你可以問一些比較高級的問題，比如——」

  林執立刻叫停：

  「不要給我轉移話題，你和「巴別塔」是什麼關係？你是「巴別塔」的人？」

  「不是。」

  「我不會去舉報你的。」

  「真的不是。」菲尼克斯有點哭笑不得。

  「「圓頂」計劃跟你有關係？」

  「你是指哪方面的關係？」

  「各種。」

  「知道得太多對你而言不是好事，」菲尼克斯難得流露出誠懇認真的神情，他坐直身體，幾乎和林執的鼻尖相觸，「我只是來進行不定期上門回訪服務的，看來你和你弟相處不錯，還以為你無法那麼快適應新事物。」

  「你是「圓頂」計劃的研究人員吧，」林執用的是肯定句，「我有個很荒謬但並非絕無可能的猜測，這些數字生命雲計算的終端，就在你家，那扇藍色的門後面。」

  菲尼克斯眯起眼：

  「你進去看過了？」

  「沒有，我如果進去看過，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哇哦你真是太聰明了，大偵探林執。」

  菲尼克斯啪啪地拍了兩下手，林執不為所動，繼續道：

  「你為什麼要浪費那麼龐大的算力，給我這種普通人創造出一個數字生命？」

  林執甚至自戀地懷疑自己是不是肩負著某種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的光榮使命，然而菲尼克斯的回答令他大跌眼鏡：

  「為了追你啊。」

  「什……」

  「那小子說要追你，我提議『那就送他一個電子寵物吧，他絕對喜歡並且被你迷得神魂顛倒欲罷不能死心塌地』，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