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宮相處
2024-09-14 02:55:38
作者: 天醉語
凌宮相處
花風弄人,鳥鳴檐角。
凌嵐推門走入院中,迎著晨風不覺伸了個懶腰。
昨日各仙門聽聞派中驚變,匆促趕回補救。
凌嵐追人未果後回宮收拾爛攤子,一直忙到半夜三更,回寢殿後倒頭就睡。
如今晨風滌心,清適非常。
這時,擡頭間,恰好瞥見屋前樹間的人。
賀風一襲黑衣勁裝橫臥枝間,其腰掛長劍,劍尾一雙玉環流於風中,泠泠作響。
他聞聲睫羽輕顫,看向了樹下。
那一瞬間,凌嵐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賀竹之,你為什麼總愛倚於樹上?」凌嵐不覺脫口問出。
其實她這麼說是不太對的。
因為凌嵐後來臥底風源門中時,賀風並沒有哪次閒臥枝間過。
樹上的賀風曲膝坐起,動作間,簌簌葉片顫動掉落。
一枚濃綠異常的葉片如頑童般俏皮地在空中連著打了好幾個轉兒,最後輕巧簪在了凌嵐的發間。
凌嵐一眼就看透了對方的惡作劇,但還是下意識探手摸向了發間。
賀風作勢認真想了想,看向她無辜道:「有嗎?」
本來只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狡辯反問,誰知這一問徹底把凌嵐問清醒了。
她愣了一瞬。
賀風后知後覺反應過來,目光微動,悄悄鎖向凌嵐的表情。
葉下漏雪,光影斑駁。
誰知凌嵐眉毛輕挑,沖他挑釁一笑。
賀風預想中的表情並沒有到來,未及反應,只見凌嵐繼而懸身一躍,踏著樹幹幾步上樹,於相鄰枝上,掀袍而坐,動作行雲流水。
「我說有就有。」凌嵐眸光明亮,「你說呢?」
賀風心晃神移,半晌,他終於勾起了嘴角:「是也。」
凌嵐逆著光影,黛眉微蹙:「是什麼也啊,我問你有沒有!」
賀風噙笑,故意偏過了頭。
凌嵐作勢伸手扒拉他。
明明是很幼稚的行為,而傳說中修仙界鼎鼎大名的凌宮和賀風卻久久未意識到。
而這時,一臉擔憂的霜客立於議政殿,好奇疑惑不定。許久,才終於見到了自家姍姍來遲的宮主。
可是,她家宮主身邊跟了個魔頭……
這位魔頭一掃修仙界傳聞印象中的冷郁邪魅之氣,此時走在她家宮主身邊,竟跟個正當年華的人間意氣公子一般。
賀風注意到她的目光,邪肆一笑:「霜客掌宮看我作甚?」
霜客道:「自是放心不下我們宮主。」
賀風道:「那你看我幹什麼?」
霜客冷臉偏頭,沒有回答。
賀風失笑:「凌宮,霜客這丫頭怎麼還是這個脾氣?」
凌嵐坐於正階上案前,道:「沒辦法,誰讓你臭名在外呢?這可怨不得她,多擔心一點兒是對的。」
「哦?」賀風面上耐人尋味,「那凌宮是覺得,該擔心什麼呢?」
凌嵐持筆的手於半空一頓,急中生智,一枚箭葉自袖中飛出,偷襲而去。
仿佛有所準備般,賀風側身瞬間,雙指鉗葉。
仿佛剛才的一切沒有發生,凌嵐面不改色道:「霜客,送去各派的問候帖應該還需要些時間,你先下去帶弟子們日常操練吧,寫好了我叫你。」
「好。」霜客退下。
凌嵐:「賀竹之,你別搗亂了,我還有好多宮務書要寫呢,再不寫完送往各派,我這面子上的功夫就不用做了。」
昨日多個仙門被禁術之火洗劫,今日按禮多少需得問候關心一下。
賀風不屑道:「那些個老傢伙,十個裡面五個笑面虎,這些表面功夫做不做他們不都還得帶著笑面?皆為利往罷了。」
立場相對,凌嵐卻並沒有對他的話進行反駁,而是從容道:「可是,還有五個是仙風道骨的好人,不是嗎?」
如世殊道長。
賀風不知想到了什麼,挑眉道:「看來有時候,我還得向凌夫子學習了。」
雖是這麼說,可凌嵐內心知道,對方是認同她的,或者說,他從來都是如此所想。
否則這麼多年,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他又是何以堅持到如今?
就像少時夜半凌嵐在為梨木灌靈時,他雖然總愛在旁邊毒舌品評她如何幼稚,可後來仔細一想,為何每次都會碰到他呢?
直到有一次凌嵐灌靈離開又故意折返,看見賀風將滿園落花悉數聚起,芭蕉葉縛裹之,埋於根旁。
他以他的方式做著與凌嵐相似的事。
若此殘身零落,莫如舍而化泥,以朽催新,以己護生。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延長花期的方式呢?
殊途同歸罷了。
凌嵐不知不覺已經寫了半摞禮節書,而賀風不知從何時起就開始了在旁邊磨墨。
良久的寧靜後。
凌嵐放下筆,伸了個懶腰,發覺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重新低頭,不自知嘴角噙笑。終於沒忍住,微微偏頭好奇看過去。
目光相撞,賀風研磨的手一頓,笑意愈深。
印床花落,風吹紙動,盞中碧液微瀾遠。
在這處下意識隔絕外界的一方屏障內,二人並沒有感應到大殿盡頭而來的輕微門響。
直到一道金屬砸地聲響起。
「呦~」
二人慌亂回頭。
只見高翊拾起掉地上的長劍,作勢抱劍停在了那裡:「二人興致這麼好啊!」
「嘖嘖嘖,」他搖著頭,「看來我來的不巧,你們繼續,我稍後再來。」
說完就要走,只不過腳步龜慢。
「高翊,等等!」凌嵐叫住他。來都來了,豈有叫人再走之禮。
高翊得意一笑,立馬轉身回來:「既然凌嵐不在意,那我就打擾了。」
賀風哼笑道:「你要是不當烏龜,現在早爬出去了。」
高翊仿若未聞,不懷好意湊近,奸笑道:「呦!賀竹之,磨墨呢?」
他又去看凌嵐:「凌嵐在寫宮務書呢!」
仿佛意識到什麼,他後退站遠仔細看了二人一眼,道:「不過怎麼感覺你們的位置好像反了?」
賀風復低頭研墨,緩緩道:「誰規定必須是女子侍立磨墨紅袖添香了?」
凌嵐拿筆的手一顫,在白紙上留下一墨點。
高翊被堵的啞口無言,抱拳一禮。
只不過好不容易抓住個機會,他怎肯輕易放過。
「不過我怎麼記得某人好像跟我說過,他不會磨墨呢?」高翊不停揶揄,「你說是吧,賀竹之?」
賀風被戳破,下意識看了凌嵐一眼,道:「不知道,不記得。」
高翊:「凌嵐,看見沒,這種忘恩負義的人相處起來一定要當心,記住沒?」
凌嵐托臉靜靜看他倆拉扯,沒想到戰火還是引到了自己身上。
「高翊小友,你不去酒肆里當那些說唱表演的都白瞎了你這天賦。」
高翊:「哪裡哪裡。」
凌嵐:「不過在這一項上,賀竹之確實比不上你,戲多。」
高翊神氣十足:「那是。」反正是比賀竹之強,不受白不受。
賀風無語道:「你到底有什麼事兒,快說。」
高翊整了整衣襟,道:「我今早拜見甄老師,剛從丹院過來。」
「我們……」凌嵐頓了下,「賀竹之說也要去,但尚未行。對了,甄老師說什麼了?」
高翊:「他老人家問尚輝之事我們打算如何處理?」
凌嵐:「尚輝所謀劃皆為打開魔樹尋得其中的月氏草。既然他此次未成功,那便還會捲土重來。敵暗我明,在尚未追查到尚輝蹤跡前,我們能做的,只有竭力加固防禦,守護好禁地之所。」
賀風點頭:「當下只能如此。」
高翊:「只是,我還有一事不解?」
凌嵐疑道:「什麼?」
高翊:「當初丹劍院賀竹之以血召親失敗,回去我將全部之事告予你之後,你說真正的段宏很可能已死,而當下隱藏在段宏這層迷紗之後的,另有其人!」
凌嵐:「沒錯。」
賀風停下手中動作,插道:「當日戰局混亂,我那時也懷疑過自己這些年的判斷,覺得一切都是自己自以為是的一場笑話。後來被囚後,冷靜下來從頭細細思索一番,所得與凌嵐一樣。」
凌嵐腦中倏然浮起當日賀風計劃落空後的迷惘絕望。
與現在的他簡直截然兩人。
高翊:「那時我們急於在竹林審判前救出賀竹之,但苦於陳年舊事無法找到實據,只能偽造證據先救下人,但是,你是如何在竹林審判上精準鎖中吳由的?」
當時時間緊急,事前凌嵐並未來得及告知高翊吳由之事。
凌嵐目光從身旁人側影上收回,道:「你還記得剛開始我們為尋線索,做了什麼嗎?」
高翊:「開棺驗屍!」
賀風驚道:「你們掘了段宏的墓?」
凌嵐:「沒錯。」
賀風猛然覺悟:「是段宏的臉被換走了!」
怪不得當時吳由的麵皮之下是段宏的臉,如此所有的一切他便都明白了。
二人點頭。
「人死之後還要割其麵皮,除去報仇之外,目的只有一個——」凌嵐食指不停敲擊檀木桌面,大殿中迴蕩著有節律的響聲,「頂罪!所以這個幕後之人知曉段宏附體重生之事,並且黃雀在後殺了段宏。
他很巧妙地依舊利用這具身體,接續著段宏未完成的計劃,藉此來推動他自己的計劃。
若完成最好,若失敗,那麼被附體重生之人的面下,段宏那張臉將會重新面世。如此,一切皆是段宏所為,他依舊可以隱在暗處徐徐圖之,卷土再來。」
「等等等等,」高翊心亂道,「插一下,既然當日你知道真正的段宏已死,背後另有其人,那竹林中凌嵐揭出段宏未死時為何你……?」
賀風「為何我沒有懷疑或者相反的情緒波動?」
高翊點頭。
當時的賀竹之:若疑,無議;若信,無波動。
簡言之,不正常。
「因為從凌嵐說出有關段宏的第一句話起,我就知道了她想幹什麼。」賀風不知什麼時候順過了凌嵐手中的毛筆,習慣性地以食指在玩立平衡。
他在配合她,從始至終!
高翊看一眼凌嵐表情,明白過來。他捶胸頓足,道:「合著你倆都知道,就我一個人在擔心露餡,只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賀風欠揍地一探手。
整個過程中,高翊並沒有問宵光是否為段宏親生,這個事關當初以血召親失敗的重要組成,而只是在跟著他倆的思路在走。
賀風凌嵐二人也沒再提起。
凌嵐:「我猜,一開始賀竹之懷疑吳由就是段宏,是因為我被貶期間,吳由率先滲入並控制了凌霜宮,在賀竹之看來,吳由所為便是衝著魔樹而來。」
賀風挑眉,抱臂看向她,作津津有味傾聽狀,道:「沒錯。」
「後來你又打消了這個想法,是在夜探時蕪那一次——是因為銀尚吳三人的糾葛過往和延續,再加上尚輝當時的刻意誤導。」
賀風笑顏如舊,肯定道:「沒錯。」
「但是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點不對!」也就是凌嵐鎖定吳由的最關鍵一點!」
高翊急性子道:「什麼?」
殿中敲擊聲頓止。
「吳由最開始欲置之死地的人是我,而後來,變成了賀竹之!」
吳由前後的目的行為,看似統一,實則割裂!
只有真正的段宏,目的路上迫切要除去的絆腳石才是她。
高翊不解,一臉茫然。後者他知道,前者又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凌嵐不在意地輕勾了下唇角,沒再解釋。
泉下間那些年,終究是都過去了!
高翊在看清了凌嵐面上的那一抹笑容後,忽然選擇了閉口不言。
遠處,滴漏清響,窗欞飛葉。
近處,賀風於無人所見中拳頭緊握,須臾,指縫中漸漸滲漏出血跡,將掌中的墨錠染成血紅。
入硯處,紅與黑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