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千年了,得回家了。」
2024-09-13 22:06:24
作者: 白不雲
第九十八章 「千年了,得回家了。」
在腦中的聲音還未停止時,方知有已雙手撐地重重磕了一個頭。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對於現在的方知有而言,選擇並沒有那麼困難。
自由和尊嚴是很重要,但總有其他事或人能比自由和尊嚴更重要。
他說了願意付出一切,想著什麼都可以給,只是磕頭而已,有什麼不能做的。
只有這一個機會,抓不住的人才是傻子。
他這麼一磕將吙斗和褚夕都驚的止住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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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做什麼?」
褚夕這樣問道,他的眉頭本就緊鎖,如今更是皺的越來越深,只覺得方知有是突然著魔了,否則絕無可能做出任何舉動。
於是這樣問著,他便已經用身體將方知有和林秋讓隔開。
「……別管我,做你自己的事。」
方知有的聲音顯然除了沙啞之外十分清明,沒有半點入魔和癔症,他話音剛落,便又是規規矩矩的往地上磕了一個頭。
『咚』的一聲,很重、很響。
不用那人提醒,他知道那人想看他的笑話,想看他慘烈的模樣,那就給他看,哪怕是磕暈過去,哪怕是就這麼將頭骨磕裂,他無所謂,他不在乎。
天底下除了林秋讓本就也無人在乎他,那些族人口口聲聲效忠於他,實則只是將他當做復業的工具。
只有林秋讓在乎他打雷耳朵會痛,只有林秋讓在乎他吃不慣凡間的飯,只有林秋讓在乎他五感靈敏時刻關注,只有林秋讓在乎他,只有林秋讓。
一下一下撞擊著地面,沒幾下他的額頭便落了血點,血珠細密滲出,沾在了地面的泥沙上,他的長髮隨著他的動作也一下一下掃過地面,衣袖也一樣,仿佛渾身上下每一件物件都在真心誠意的叩拜。
無比虔誠又沉重的——像神明乞求。
於是褚夕和吙斗不再多說什麼,也不再多做什麼,二人心中都有詫異。
吙斗是在詫異,原來人與人之間也可以是這樣的,林秋讓可以為了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那個男子毫不猶豫放自己的血,為了保持清明自己轉動插在腿部的刀刃。
而這個異族,分明也是為了林秋讓,一下便將身上多少珍貴的藥草摸了出來要往人嘴裡塞,如今又是不知在求佛還是求神,跪的端正,將腦袋磕出血。
他不信神佛,於是只覺得方知有迷信,卻不知方知有也是不信鬼神之說的人。
以往便是在睡夢中夢見什麼荒唐的事都會瞬間醒來,認為自己入了魘。
方知有是這樣的一個人,以自我為中心,尤為自傲,更別說聽信什麼鬼神之說,自小他只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自己才是神。
這點褚夕是知曉的,於是方知有下跪磕頭的行為在他眼中荒誕無比,他才會下意識認為他入了瘴。
可別人不需要知道他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林秋讓也不需要知曉。
方知有一下一下磕著頭,耳邊是沉重的悶響聲,腦中那道蒼老的聲音消失的無隱無蹤,像是從未出現過。
他動作不停。
褚夕也正在一面篩好仙藥後碾碎,一次一次往林秋讓口中送,一次一次探鼻息,眼眶也一次比一次紅。
直到日頭斜沉,吙斗才打斷了二人如同魔怔一般的舉動。
「……你們探過鼻息,莫非是不知道沒氣代表什麼?」
吙斗神色困惑,看著褚夕呆滯的擡起頭對上自己的視線,以為人死真的不清楚,便解釋道,「沒氣了就是死了,三魂七魄也正在消散,人死不能復生,世間更無起死回生之法……這些藥草再好也沒有用的,他的沒用,你的沒用,我的也沒用。」
「因為人已經死了,藥草如何餵的進去?」
褚夕眉頭動了動,嘴巴張了張,最後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只是搖搖頭。
吙斗嘆氣,萬物都有化為塵土的一天,吙斗想著他們二人穿的仙風道骨,怎能不知?
他答應林秋讓出來後給二人止血,處理傷口,他們一族處理傷口便是唾液與藥草,藥草抹了,可唾沫他無法變回獸身卻是沒有,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如今不走只是覺得這二人實在可憐,果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而方知有聽著這些話,身體猛然僵住,扣在地面的指頭狠狠抓著地面,落下幾條血線。
褚夕神色微苦,在身上摸藥草的時候手又擦過了胸口的掛墜,輕輕按動了什麼,便將那掛墜從那鏈子上解下。
他的大指摩挲著手中的元寶,終於不再動作,像是剎那間被點醒。
「……你是那頭吙斗。」褚夕垂下眼帘,視線再次掃過林秋讓的腿和手腕,一隻手像是百無聊賴般繼續撚磨著手中的藥草,「洞內的凶獸是朱厭,你不僅算是毫髮無損的出來,甚至還帶出了一顆蛋,那是朱厭的寶物吧。」
吙斗點頭,如實答:「是,洞內也確實是朱厭,原先我以為死定了的,關鍵時刻突然出現一個通道把我卷進去,等睜眼就是這,他們兩個還有這顆蛋都一起出來了。那通道也不知是從哪裡出現的……我想不明白,剛出來沒多久,你們就也憑空出現了。」
褚夕點頭,手心親親覆蓋上林秋讓腿上的窟窿,將藥草覆蓋在上頭,又是問道:「洞內發生了什麼事?」
吙斗不知該如何說,點點祁遇的脖子又點點自己的,「換血,有陣法之類的保護我們,朱厭也很難攻破……」
他又點點林秋讓的手腕。
「後來他換,只是幾息就支撐不住了,面色蒼白蒼白,讓我拿著刀子捅他的腿,後來他自己捏著刀柄轉……」
幾乎是吙斗沒停頓一下,褚夕的眼眶就紅一分。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掌心的藥草一下一下在林秋讓腿部的傷口處輕輕的按,仿佛在安慰,要將那些疼痛一點一點撫平。
身後驟然傳來聲響,兩道身影一紅一白,踏著祥雲長劍正朝著此處疾行而來。
等二人近了,褚夕率先起身,攤開手中摺扇擋在二人跟前,摺扇上的血漬竟還未流干,他的視線率先與謝冗對上,而後對著那白衣男子微微點頭,喊聲:「師尊,您來了。」
而方知有只是頓了頓,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就這麼重複著將腦袋往地上砸的動作,砸出聲響,砸出一小灘血跡,指夾扣在泥地上,用力到指尖的皮肉都被磨破。
他的髮絲也屈辱的拂下,試圖擋住主人的臉,卻也無果。
謝冗看見他時微微皺了眉眼,可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林秋讓身上,只掃了一眼便大步子繞過人,去摸林秋讓的脈搏。
玉寧在他殿中賴了幾日,誰知等到消息便是徒兒的心上人出了事。
褚夕是玉寧不久前新收的弟子,這件事很少有外人知道,但謝冗對於玉寧來說不是外人,於是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林秋讓,便跟著人一起來了。
一路上,玉寧每說些什麼都能讓他的面色一冷再冷。
腿部被剜傷,手腕處傷到了手筋,流失了大量的血,以及,沒有氣息了。
誰做的?
他慌亂一瞬,那顆早都又黑又硬的心臟像是被捅破了一個小洞,漏了風,讓他少有的衝動懊惱。
該陪著一起的,該和他一起去的,顧什麼顏面,端什麼性子。
其餘人沒有保護好林秋讓的實力,他一個活了幾千歲的老還不能護住麼?
那麼多次都救了,那麼多忙都幫了,為何就差這一次?
他又信又不敢信,一路上思緒混亂無章,玉寧說多少話他也在沉默,想知道消息,又怕知道太多消息,終是如同凡人一般抱著僥倖,希望那些災禍不要臨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
直到親眼看見。
謝冗沒多看,瞳孔克制不住的瑟縮,只抓住林秋讓的手腕,讓自己的靈力一寸寸深入,被阻隔,霧蒙蒙的,大片大片的死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停止流動的血液……
最後,是命線。
在溝溝壑壑之中,徹底斷裂的命線。
他終於擡起頭來好好注視林秋讓蒼白的臉,這時候大片大片的記憶驟然變得清晰無比。
被薄霧蒙著的那張臉,他現在才徹徹底底看清。
是一模一樣的。
蒼白無血的膚色,緊閉的雙目,還在淌血的唇角,連乾涸的淚都一模一樣。
而他記憶中所存下的,是自己愛人死去的模樣。
也在此刻終於想起了愛人的名字。
想起愛人是如何自我介紹的,如何嚷嚷著要救他於水火的,如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纏著他的,又是如何死在他的懷裡,用萬般不舍的目光瞧著他的。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平靜的、如何煩躁的、如何親昵的……
……又是如何悲慟的,喊過這個名字多少次。
什麼都想起來了。
謝冗擡手萬分珍惜的、小心翼翼的拂過林秋讓的面龐,替他拭去乾涸的淚痕,凌亂的血跡,將人混亂不堪的髮絲撥至而後。
他終於像是活了過來,覆蓋在心口上的那層痂此刻被鮮血淋漓的扯落。
「……得回家了……」
他那顆冷硬的璨金色瞳孔如今只剩大片沉重的思念與道不清的柔和,口中的聲線卻如摧枯拉朽一般即將斷裂,「我應你的,選了你喜歡的地方,埋了你喜歡的酒,替你藏了許多銀錢寶藏……」
「秋讓。」
謝冗放輕嗓音,低聲喊著這個名字,將瘦弱的人攬進自己懷裡。
說著:
「千年了,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