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第041章 第 41 章

  品香會是與眾人共品香, 所以除了水榭里的人，各個香席都有香侍，隔火熏同樣的香品。

  聞罷第十一品香, 眾人久久未曾回神。

  

  凜冽風雪中璀璨的春意，熱切又不失柔情。

  調香人對這丸香傾注的全部心思，在裊裊的香霧中，一覽無遺。

  這丸香的配伍如此細膩、精湛、得宜, 以至於他們明明沒有聞出什麼珍奇的香材，卻依然深深地沉浸其中。

  他們的心裡和恭太妃縈繞著同一個問題——這究竟是誰的香？

  「增之一分太香，減之一分太素。如此精妙的配伍調香，這是不是周四姑娘的香？」

  「怎麼可能？周四姑娘的香, 肯定是第一丸香。香材奢豪, 用量頗豐，馥郁多變。第十一丸香取材於山野常物, 不似周四姑娘的手筆。」

  「那第十一丸香，比之第一丸香, 如何？」

  香席上的人，聽到這句話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拿起杯盞抿茶。

  他們都是好香之人，大部分人心裡很清楚，第一丸香當然是一丸好香, 儘管擬合梅花已是文人雅客常用的手法, 但陳舊的母題不妨礙它的確配伍得宜。

  可比之第十一丸香，第一丸香各種香氣之間的糅合銜接就顯得粗糙, 於細微處不夠精益求精, 而更勝在香材出眾。

  但是，第一丸香的調香人, 可是周四姑娘。

  就連問這句話的人都立時感覺到不妥，尷尬地笑了笑：「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要我說，還是第一丸香更勝一籌。第一丸香所用的香材極佳，完美擬合雪中初梅之香，實屬難得。」立刻有人接話，對第一丸香一陣吹捧。

  「可不是麼，奇楠、老檀香、麝香、丁香、回鶻香附子……香材使用、香氣變化之豐富，令在下大開眼界。」眾人紛紛附和。

  「所以，第一丸香只是勝在香材？」在對第一丸香的各種夸捧聲里，有一個少年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

  他精準地總結出眾人誇耀的重點，惹得眾人話音瞬間弱下來，齊齊怒目看向他——這個一點兒沒有眼力見的少年，正是先前跟史二郎叫板的十一。

  然而，少年劍眉星目，目光不躲不避。

  在他灼然的目光注視下，他們竟無端心虛。只恨史二郎因為下頜紊亂又咬破舌頭，已經悻悻然離場，沒人能治一治這個少年。

  他們自詡比起史二郎，更為君子，不想說出過於違心的話，強自道：「要等恭太妃、信王世子定奪。」

  「哦。」十一掃過他們的神情，瞭然地頷首：「所以，就是只勝在香材。」

  眾人一時啞然。

  恰在此時，春柳走出水榭，道：「太妃有言，品香會當與諸位同樂。特為每人準備一把扁竹籤，標一至十一。諸位認為哪味香品可得頭籌，就往竹筒里放對應編號的竹籤。」

  早有婢女上前，給客人分發扁竹籤。

  十一徑直挑出「第十一丸香」這根竹籤，率先擲入婢女手中的竹筒里。

  隨著竹籤入筒的脆響，他掃眼猶猶豫豫的眾人，瀟瀟起身，問：「如果她能用更好的香材，就能贏得讓你們啞口無言。」

  他和他們都不一樣。

  他很篤定第十一丸香，就是姜月窈的香。因為，再沒有比這丸香，更能讓他迅速回想起他和她於迢山林中同行的場景。

  這丸香就像她身上的氣息。

  不過分冷，不過分熱，溫呼呼的。

  他很喜歡。

  「哪有什麼如果。除了御香殿，誰能弄到比周家更好的香材？」有人握著竹籤猶豫，被他戳破心思，多少有點惱羞成怒，刺道。

  「我啊。」

  十一平靜地瞥他一眼，施然離席。

  *

  眾人震懾，回過神來之後，又紛紛諷刺十一不知天高地厚。

  可口中這樣說著，他們的眼神卻時不時地飄香婢女手中那支孤零零的竹籤。

  看一眼，又看一眼。

  *

  十一壓根不在乎身後人什麼看法，他自來我行我素。

  只要一摸透這些人不夸姜月窈的香的原因，他就立刻要去解決這個原因——香材。

  奇楠、老檀香、麝香、丁香、回鶻香附子。

  他要買比它們更好的香材。

  十一輕而易舉地避開守衛，悄無聲息地從後院翻牆而出，留下一個愁得薅自己頭髮的七斤。

  七斤守在恭房門外，假裝十一在出恭：「哈哈，我家郎君在出恭。見諒，腸胃不好，有點久，有點久啊。」

  *

  姜月窈並沒有注意到十一離席。

  她自始至終都沉浸在聞香中。

  第一丸香用料極豐，香氣豐沛充盈。第五丸香雖然雪色太淡，但香氣張揚明媚，別具一格。

  她細細地體味著每一丸香的香韻，只恨不能跟每一個獻香的人細細探討她們的香品。

  從前，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

  直到聞罷第十一丸香，聽見身邊人的悄聲揣度，姜月窈才回過神來。

  他們先為她的第十一丸香所驚艷，但慢慢地，話鋒總會回到對第一丸香的誇讚。大概每一座香席都是如此。

  姜月窈微愣，在心底撫平一抹苦笑。

  她差點就忘了，她沒資格沉入香事之中。

  她的命運，還等待宣判。

  聽著身邊的人大聲誇讚第一丸香，他們要麼避免比較她的香和第一丸香，要麼含糊其辭，姜月窈多少已經明白自己的命運。

  她明白，她這次大概拿不到薦信。

  姜月窈看著婢女收齊不獻香的人的竹籤，魚貫進入水榭。

  她再次撿起一片不小心被她薅落的柳葉，默不作聲地把它放進袖兜里。

  十一也在席中，他一定會聽見這些話。

  他會不會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的香不好？

  柳環的柳葉已經落完，只剩下一圈柳枝，孤零零地環在她的腕間。

  姜月窈忽而覺得有點委屈。

  她想告訴十一，她制的香一點兒也不差。

  她選的香材，也並非無的放矢。

  她要的就是山風雪月下的勃勃春意。

  信王世子贈她的香材，不符合她制香時的心境，再好她都不會用。

  姜月窈擡頭看向水榭，不知過了多久，春柳終於帶著婢女走出水榭。婢女勾起水榭垂下的帷幔，顯露水榭中的恭太妃、信王世子和晏昭回。

  春柳唱道：「第一丸香，眾望所歸，上佳之選。恭喜周四姑娘！」

  春柳宣告完，請周四姑娘入水榭。

  周四姑娘長裙逶迤，儀態萬千地走進水榭，恭太妃笑容滿面地握著她的手，免她行禮，賜她薦信。

  四周立刻響起一片喝彩之聲。

  姜月窈極輕地吐出一口濁氣。

  章嬤嬤憐愛地把手搭在姜月窈的肩膀上，又很快地收回去。

  章嬤嬤心有哀戚，可她沒辦法。她只是一個下人，按規矩，她甚至不能把手放在姑娘的肩膀上，更不能在此時安慰姜月窈。

  好在獻香品鑑結束後，眾人便可自由離席活動。恭太妃和信王世子也會離開水榭，或跟眾人一齊品香、或遊船賞花。

  蘭蕊園很大，足以讓所有人各隨心愿。

  姜月窈這一桌的人，都參加了此次品香會的獻香，她們很快就散了。史蘭香看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但最終也跟相熟的人一起離開。

  姜月窈藏起難過，打起精神，轉身對章嬤嬤道：「嬤嬤，我想先去走一會兒。然後，再回來品香。」

  哪怕她無緣拿到薦信，但這是一個太難得的機會，她不想錯過。

  只是，她需要一點時間，來平緩自己的情緒。

  章嬤嬤心中大慟，她有百般安慰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怕姑娘也不想聽。她最終只是點點頭，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姜月窈於是往外走了幾步，尋到一個沒什麼人來的高坡。這兒視野開闊，能讓她看到男子的末席。

  可是，她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卻看不到十一的身影。

  姜月窈緊咬著唇，心猛地揪緊。

  她閃身藏進遠離人群的柳樹後，確保無人看見她的蹤影。章嬤嬤的腳步一頓，沒有跟上去。

  姜月窈藏起來，躲開熱鬧的人群，想壓下一重一重湧上來的難過，卻忽而聽見一聲——

  「找到你了。」

  少年的聲音清冽，微微地喘氣。

  姜月窈一震。

  「十一？」她喃喃地轉身：「原來你沒走啊。」

  少年雙眸明亮，額間覆著一層薄薄的汗，臉頰微紅，好像是一路疾奔而來。

  「我走了，但是又回來了。」十一坦率地道。

  姜月窈有些茫然地問道：「你去哪兒了？」

  「買香材。」十一從懷中掏出一個香盒，交到姜月窈的手上：「你做的香丸最好。他們絮絮叨叨半天，就是說不出你的香丸哪兒不好。」

  十一「哼」一聲，道：「他們夸第一丸香，無非是因為它用的香材更貴。」

  「喏，添香坊最貴的香材，我都買回來了。」十一指指姜月窈手中的香材，道：「不過，他們那兒賣的跟做第一丸香用的香材差不多。」

  十一胸有成竹地道：「還有更好的香，等我給你都找來。」

  姜月窈顫顫地打開香盒，木質的香盒內嵌六個青釉瓷香盒，描金的紅封寫著香名：麝香、乳香、降真香、老山檀、丁香、回鶻香附子。

  她合上香盒，把它緊抱入懷，擡頭看向十一。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她滿腹的委屈化作一滴淚，順著眼角滴落。

  以往，她總是覺得要在十一面前顯得堅強，只有在章嬤嬤這樣親近的人面前，她才會讓委屈溜出來。

  可此時此刻，她面對著十一，竟半點不想強裝出笑容。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哽咽著，輕聲道：「我沒有拿到薦信。」

  她伸出手，讓他看光禿禿的柳環：「柳環也不好看了。」

  她的聲音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欸，我——」十一一下變得手足無措：「薦信我去搶。」

  「柳環，柳環我再替你做就是，做多少都行！」他手忙腳亂地拽下一大把柳枝：「你別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