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

  過往

  在良錦的印象里，他第一次對傳聞中的「宋語熙」有了具象的認知，是在高一下學期。

  那時候他們剛分文理班兩個多月，學校在五月份如期舉行了運動會，各個班的體委便號召班裡的同學踴躍參加。

  但總有那麼幾個項目是無人問津的，例如三千米就完全沒人願意報名，有文科班直接棄了權。可二班是理科班，總要有人頂上。

  良錦的名字就這麼出現在了名單上。

  直到運動會前一天他才得知這件事，去找體委，對方卻一臉為難：「估計是上名單的時候不小心搞錯了……但名單已經報上去了，要不然你就配合一下？要是棄權的話，老師也會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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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擅長運動。」

  體委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哎，不用必須拿第一的，你盡力就行了。到時候我們會給你加油的。」

  黑髮少年沉默地盯了他一會兒，見對方完全沒有更換人選的意思，最終一言不發地走開。

  隨後他聽見身後低低的幾聲竊笑。

  第二天就是運動會，朗朗晴空萬里無雲，太陽光直射著地面，把瀝青烤得滾燙。

  一頭黑髮的少年依舊穿著洗得發白的夏季校服，面無表情地站在跑道上，聽著二班那邊傳來的嬉笑吶喊聲。

  「二班加油！跑快點！」「他們都跑不過你！穩拿第一！」

  這幾句捧殺喊出來，旁邊幾個跑道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但良錦依然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恍若充耳未聞。

  只有隔壁三班跑道上的男生壓低聲音，問了他一句：「同學，你好像臉色不太好，沒關係嗎？」

  良錦頭也不回地說沒關係。

  其實他原本大可以走完全程，以示反抗。但年輕的班主任對他很關心，從他分班前的班主任那裡了解到他的情況後，就時常對他更照顧一些。

  殊不知這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越是被「偏心」，越是變本加厲。如果班主任再為今天這事把他們教訓一頓，那接下來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

  他不是有父母可以撐腰的孩子，沒有那樣的底氣去全力對抗，只會給院長她們添麻煩。她們每天照顧這些孩子已經夠焦頭爛額了。

  良錦漠然地想著，等實在跑不動了，再慢慢走下來就好。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

  沒多久，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肺部火辣辣的，每一口氧氣的吸入都伴隨著眼冒金星。下午兩點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紫外線扎在蒼白的皮膚上帶來灼燒感。

  他感到自己好像在高溫環境下脫水了，因為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濕，幾乎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下一秒膝蓋一軟，整個人不聽使喚地向前撲去。

  ——撲通。

  「……哈啊……哈……」

  少年頭暈眼花地倒在地上，想要掙扎著爬起來卻動彈不得，只能茫然地喘著氣，等待眼前陣陣發黑的感覺消失。

  陽光忽然被遮住，一片陰涼短暫地籠罩了他。

  ？

  他下意識地擡起頭去看，卻只分辨得出一個人逆著光蹲在他身前。

  視線終於勉強對上了焦，良錦眨了眨被汗水蟄得生疼的雙眼，發現面前這個神色焦急的少年長得驚人地漂亮。

  一頭亞麻色的微卷頭髮，瞳孔是更淺的茶色，形狀優美的桃花眼清澈明亮，眼下一道飽滿的臥蠶泛著誘人的淺粉。鼻樑高挺皮膚白皙，總之看著和他不太像一個民族的人。

  他看著對方紅潤的雙唇一開一合，好半天聲音才從嗡鳴的雜音中傳進耳朵：「……冒犯了，同學。」

  什麼？

  良錦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到了他背上。

  這時二班的班主任也匆匆趕了過來，他滿臉懵逼地掛在人家身上，聽著兩人簡短地交談幾句，被稱作「語熙」的男生就背著他邁開了腳步。

  語熙？

  ——宋語熙？

  靈光一現，他猛地記起了那個經常出現在人們口中的名字。

  三班班長宋語熙。

  ……剛才在跑道上多管閒事的也是他？

  還有，同樣是在太陽下面跑三千米，為什麼他身上沒有汗味？？

  反而有股清淡的茉莉花香。他下意識地湊近嗅了嗅，結果對方的肩膀明顯瑟縮了一下。

  「……」

  氣氛頓時陷入了尷尬。幾秒的安靜後，宋語熙先開了口：「同學，下次最好別再這樣逞強了。如果不舒服，棄權也沒關係的。」

  良錦沒有理會這句關心，他毫無波瀾地問：「你跑完了麼。」

  「沒有，不過沒關係。」少年背著他進了主樓，空氣頓時涼爽了許多，「正好剩下的不用跑了，我待會兒還有幾個項目呢。」

  良錦：「……」

  別人是來參加運動會，你是來挑戰鐵人三項？

  「你呢，應該是中暑了。但我臨時從跑道對面過來，沒來得及拿水，」對方兀自說了下去，「我把你送到校醫室，待會兒讓老師幫你倒點水喝。」

  言出必行，對方把他對接給了校醫就匆匆去趕項目了，臨走前還不忘叮囑老師給他多灌些水。

  黑髮少年捧著紙杯小口喝著，默默地目送那個高挑的男生消失在門口。

  奇怪的、喜歡多管閒事的、長得非常漂亮的人。

  這就是良錦對宋語熙的最初印象。

  隨著運動會照常落幕，日子一天天過著，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

  唯一一點微小的區別是，在聽到有人談起隔壁班長時，良錦總會不自覺地留神關注他們討論的內容。

  都還是未出茅廬的學生，因此無非是長相、成績一類的話題，還不時伴隨著疑似捕風捉影的情感八卦。但八卦里的女主換了無數個，從沒聽過哪一個能真的坐上「正宮」的位置。

  不過，就他那麼喜歡多管閒事的表現來看，這方面受歡迎也是在所難免。而選擇一旦變多，自然就沒必要為了某一個長久停留。

  漸漸他也覺得無聊，便逐漸把這一號人拋在了腦後。

  畢竟學生之中也是存在許多小圈子的，像他這樣的人，能和對方說上句話都算稀罕事。

  然而他實在是沒能想到，這種稀罕事還能發生第二次。

  下半年的某次月考，下午最後一科理綜結束，學校給了高二年級一節大課間。

  良錦把午飯剩下的一塊火腿用紙包著，在教室里只剩零星幾個人時溜了出去。

  穿過迴廊，經過一個養了魚的小池塘，再從教學樓後面的小路穿過去，就能來到首都大附中人跡罕至的一處小花壇。

  黑髮少年繞著花壇轉了一圈，果然找到躲在陰涼處的那隻三花。

  這個時間它喜歡趴在這裡睡午覺，一抓一個準。良錦拿著火腿在它鼻子前面一晃而過，它懶洋洋地睜開眼，從陰涼處邁著優雅的步伐走了出來，瞳孔在午後日光下折射出有些淺的琥珀色。

  ……這顏色明明看了這麼久，怎麼突然感覺有點眼熟？

  蹲在地上的少年皺起眉，正陷入沉思，身後不遠處忽然傳來很輕的一聲「啊」。

  一人一貓同時警惕地看向來人。宋語熙被他們如此統一的炸毛動作嚇到，後退了半步，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眨了眨，很是無辜。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後良錦把頭扭了回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對方卻半點不識趣，從背後徑直靠了過來。「這隻貓是我們學校那隻三花？」

  良錦的腿蹲得有點麻，一動不動地嗯了聲。

  「你經常來這裡餵它？」

  「有時間才會來。」

  說完他一側頭，宋語熙已經和他並排蹲下，精緻的側臉目不轉睛地盯著貓，活脫脫一個好奇寶寶：「真神奇，我聽說它看見人就跑得飛快，它怎麼不怕你？」

  「它看起來也不怎麼怕你。」良錦面無表情地陳述事實，「也許你給它帶點吃的，它也一樣會喜歡上你。」

  「我說的是真的呀，你以為他們為什麼不餵它，是不想麼？」宋語熙很認真地說，「這隻三花出了名的見了人就跑，我朋友都在學校表白牆看到它好幾次了。」

  「這很正常，因為它是流浪貓。」

  宋語熙小心地伸出手指在它眼前晃了晃，貓兒的眼珠隨著他的動作滴溜溜地轉了轉。「你說得對，對人類有些警惕性沒什麼不好。這麼說，它還很聰明。」

  他的意思其實是它害怕再被拋棄。但這話良錦沒說出口，他突然意識到對方和自己是非常不同的人，一瞬間喪失了說話的欲望。

  「我該走了，」氣氛安靜了一會兒，宋語熙站起身，朝著那隻三花笑了笑，「拜拜。」

  良錦以為他在和自己道別，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連告別的話也不說。宋語熙卻再次不知趣地說：「不是和你。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良錦感覺腿更麻了，僵硬地回答，「良錦。」

  「哪兩個字？」

  看來他沒聽過自己的名字，這也很正常。……甚至還讓他感到一絲僥倖。

  於是他沒多想，隨口解釋道：「善良的良，錦繡的錦。」

  …………

  黑髮青年猛然睜開雙眼。

  窗簾拉著，屋子裡有些昏暗，但室外顯然已經天光大亮，耀眼而細碎的陽光從布料的縫隙中傾瀉進來。

  突然夢到高中時的事讓他有些恍惚，良錦呆呆地盯著窗戶許久，突然似有所感般扭過頭。

  側躺著的年輕男人正對著他，在睡夢中發出輕淺而綿長的呼吸聲。

  那張等比例放大的臉就在他眼前，比起記憶中的漂亮少年更加成熟，卻依然如當年一般，光是看著就令人不知所措。

  這是多年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光景，如今對方卻真的在他身邊安眠，甚至睡得香甜。

  也不知做了什麼夢。

  他用視線描摹著那無數次印在眼底的輪廓，再度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