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作

  發作

  醫院裡充斥著標誌性的消毒水味，不禁讓人懷疑在這裡待得久了，是否整個人都會被這個味道浸透。

  宋語熙在衛生間的洗手池前找到了人。黑髮青年呆呆地對著鏡子，兩眼放空，看上去並無大礙，卻仿佛被抽乾了靈魂。

  「……你看，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這裡，並且時間上也有一陣子了。」醫生指著片子解釋道，「所以患者的這個部分才會產生急性反應。你們要儘快做好心理準備。」

  宋語熙沉默地拿著那張片子，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醫生看了一眼不遠處坐在長椅上的青年，表情也帶上一絲不忍，「家屬可以選擇化療，但這個過程……還是比較痛苦的。個人建議，不如把老人接回家。到了這個時候，能享兩天福是兩天。」

  

  這時候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錢芬帶著幾個福利院的人跑了過來。她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一旁的宋語熙，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強忍著淚水問：「醫生，真的沒希望了嗎？」

  對方搖搖頭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了。宋語熙彎腰攙住她愈加矮小的身體，輕聲安慰：「錢姨，馮院長已經醒了，目前沒什麼其他問題。我們去看看她吧。」

  「我這個樣子，現在要怎麼見她……」錢芬嘴唇顫抖，悲痛地捂住臉，「她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誰也瞞不住……」

  「錢姨。我想，應該不需要刻意瞞著院長，」宋語熙低聲說，「院長是個很要強的人，也是個很堅強的人，我相信她心裡一定有數。讓她自己做選擇，對她來說是最大的尊重。」

  「……」

  錢芬深深地嘆了口氣，「辛苦了，語熙。你幫我去看看阿錦吧，他從小跟在尚春身邊長大，心裡比我更難受……」

  「那就辛苦你們了，我和小錦過兩天再來探望。」宋語熙瞥了一眼那邊依舊紋絲未動的良錦，嘴上溫柔地勸，「您也千萬保重身體，這個關頭，誰也不希望再有人倒下。」

  -

  回家路上良錦一言不發。宋語熙不時用餘光觀察他的神色，但只望見一片木然。

  車內實在太過安靜了，系統慌張地咬著小手絹：「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宿主，怎麼辦啊？」

  「……」

  偏偏在這個時間節點……男人收回視線，內心也隱隱明白了什麼。

  「你別擔心，我在他身邊呢。」

  他默默地加快了車速。

  「有我在，他不會出事。」

  把車停在地庫，宋語熙跟在青年的身後回了家。他難得有些猶豫，對方在福利院的那些過往他並不熟悉，貿然開口可能反而會起到反作用。

  但他又不能什麼話都不說，良錦的狀態顯然非常差，如果不給予適當的引導，他不一定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等等，那他今天有沒有吃藥？

  宋語熙脫了外套，思及此還是有些擔憂，忍不住開了口：「小錦，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良錦站在餐桌旁倒了杯水，臉色蒼白地回答，「我沒事——嘔！」

  哐啷一聲清脆的巨響，落在地上的杯子摔得四分五裂，迸濺出冰冷的水花。

  與此同時人已經順著桌腿滑了下去，宋語熙感覺心臟都停跳了一秒，想也不想地衝到他身邊，焦急地察看情況：「你哪裡不舒服？別逞強了，快告訴我！」

  「沒……」靠近後發現青年的身體開始劇烈地痙攣，他在一地碎片中痛苦地蜷縮起來，用力捂住腹部，甚至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不要……醫院……」

  宋語熙都快急哭了：「不行！你必須告訴我這是什麼情況，你說了我就不帶你去醫院！」

  良錦艱難地大喘了一口氣，瞳孔微微放大，變得有些渙散。

  他沒能回答宋語熙的問題，宋語熙也沒能去拿手機打120。因為他隨即死死地抓住了對方的胳膊，力氣大到隔著衣服留下了指痕，緊接著上半身逐漸開始有節奏地一陣陣抽搐，最後乾脆用一隻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用力緩緩收緊。

  系統驚叫一聲：「他要掐死自己嗎？！快攔住他！」

  男人費了一番功夫才掰開他扼住頸部的手，掰開後發現留下了同樣可怖的淺紅色印跡，很難想像他剛才用了多大力氣。

  但從水底纏繞而上一般的窒息感並未消失，良錦的呼吸頻率越來越急促，他大汗淋漓地靠在宋語熙身上，死死緊閉著雙眼。

  在醫院就愈發嚴重的耳鳴已經讓他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響，只能聽到自己拉風箱一般、仿佛瀕死的喘息聲。

  「這症狀不像單純的抑鬱啊，」系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宿主，要不要幫你們打120？？」

  「這像是恐慌發作，」宋語熙也折騰出了一頭汗，咬著牙回答，「別打，去了醫院可能會更糟。他現在不能再受到其他刺激了。」

  果然，又過了大概五分鐘，良錦的喘息聲漸漸弱了下來，似乎好轉了不少。

  他暗暗鬆了口氣，剛想再確認一下青年的身體狀態，對方卻吃力地試圖從他身上爬起來，手臂伸長，去夠桌上的一樣東西。

  宋語熙疑惑地擡頭去看，一瞬間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他在夠放在盤子裡的一把水果刀。

  「祖宗誒——他又想幹嘛啊？！」系統的抱怨都帶上了哭腔，隨即又一聲尖叫，「啊，他的手腕！」

  宋語熙順著他的手臂看去，對方的動作讓袖口不可避免地滑落了下來，就這麼露出了自始至終被刻意遮擋的一截小臂。

  黑色布料下，蒼白的皮膚上散布著七七八八的疤痕，破壞了原有的美感。其中大部分疤痕浮現出的顏色都很陳舊了，但形狀卻不像是單一的利器造成的，因為甚至還有一個圓形傷疤，像是用菸頭燙出來的。

  很難描述他現在的心情。憤怒？驚恐？似乎都不是。

  他只感到胸口悶悶的，像暴雨前的陰沉天氣，潮濕而悶熱，難以呼吸。

  經過方才那麼一番折磨，良錦渾身上下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了，手臂也軟綿綿的，根本夠不到那把刀。

  「不行。小錦。」

  發顫的指尖剛與刀尖拉近了一些距離，忽然被人溫柔地握住，向後倒退。

  「不可以傷害自己。」

  聽到熟悉的嗓音，黑髮青年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癱軟在他的懷抱里。

  「……不要離開我……」

  聲音嘶啞細如蚊蠅，卻讓年輕男人握著他的手一頓。

  「別……」

  良錦神情恍惚地小聲念叨，似乎是想哭，卻沒能哭出來。

  「別丟下我。求你……」

  「我知道是我不好，但……真的求你……」

  「……好了。」

  宋語熙聲音發抖地深呼吸一口，俯下身抱緊了他。

  「我答應你，我不會離開你。」

  「你乖乖的……把藥吃了，好不好？」

  良錦茫然地察覺到肩膀上的一丁點兒濡濕。

  儘管隔著一層衣料，但皮膚感受到的溫度依舊滾燙，像是滴在了心尖上。

  他咀嚼著那滴為他而流的眼淚，重新閉上了眼睛。

  還是流不出眼淚，但內心卻疼得生不如死。

  -

  「對不起。」

  青年直挺挺地仰躺在臥室的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天花板。

  宋語熙的眼睛反倒是腫了，用冰袋草草敷了一陣，還是紅紅的，連臥蠶都有些發脹。

  打掃完客廳地上的碎片，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回到良錦床邊默不作聲地趴著，下半張臉埋在臂彎里，只露出一雙哭紅的眼睛。

  好一個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美人。

  「我不想聽你道歉。」他嗓音都有些啞了，鼻音很重，任誰看了都心疼得緊，「你現在還覺得難受麼。」

  「沒有，藥效已經發揮了，」良錦很誠懇地回答，「是真的。」

  這類精神類藥物的功效，說白了就相當於暫時屏蔽了他的情感。

  他現在既感受不到悲傷，也體會不到痛苦，幾乎什麼情緒都沒有，一切都如隔霧看花，從他的視角來看只余漠然。

  「……」

  宋語熙垂下濃密的睫毛，沒再接話。

  終於從籠子裡重獲自由的宋宇宙噔噔噔跑進來，很懂事地沒有跳上床，用毛茸茸的腦袋蹭宋語熙的腰。

  男人這才慢吞吞地直起身，伸手接住了它。宋宇宙很健康，長得也很快，體型卻始終比同齡的薩摩耶小上一圈，不過這倒是更方便人抱。

  「你爸爸差點就不要你了，」他戳了戳小狗黑黢黢的鼻子，「你知不知道？」

  良錦：「……」

  系統：「……宿主，他是爸爸那你是什麼啊？」

  宋語熙沒搭理它，自顧自地對著薩摩說話：「宋宇宙你說，你一個兩個多月大的小狗，要是你爸爸真的不要你了，你能去哪啊？要是在外面被別的狗欺負了怎麼辦，餓肚子生病又怎麼辦啊？」

  宋宇宙當然聽不懂，它一邊歡快地把尾巴搖成了螺旋槳，一邊親熱地舔舔男人的手指。

  良錦在內心死一般的平靜中被迫尋回了一絲良知：「以後不會了……我儘量。」

  宋語熙顧不上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了，扭過頭來哀怨地盯著他。「『儘量』？」

  「畢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良錦語氣平淡地陳述，「類似的情況早就發生過幾次，只是很少會這麼嚴重，所以我一個人也撐過來了。醫生也說過是我命大，興許吧。」

  宋語熙看著他，一時間忘記了要說什麼。

  當然了，前一世可沒有自己的存在，但他也一樣好好地挺了過來，直到十二月才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沒有他，那時良錦一個人又是怎麼撐過來的？

  沉默了半晌，他把宋宇宙輕輕一推，轉而握住了對方的手。

  於是薩摩又顛顛地一路小跑出了房間，留下一串可愛的腳步聲。

  「吃完藥困了吧？睡吧。」

  「……嗯，」良錦確實有些犯迷糊，這會兒全靠意志力硬撐著，下意識低聲問道，「你要走嗎？」

  宋語熙輕輕笑了一下。「我不走。留在這兒陪你。」

  精疲力竭的青年眨了眨眼，終是抵擋不住滾滾襲來的倦意，不多時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留下宋語熙獨自看了他很久。看夠了，掏出手機登上那個馬甲號，給他留言。

  52Hz：這麼久沒有回覆消息，我很擔心你。

  52Hz：有什麼事哪怕是不和我說，也要和身邊信任的人說，不要一個人硬挺著

  52Hz：不然我真的會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