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悖論

  認知悖論

  良錦的房間和宋語熙想像得差不多，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品，僅僅布置了最基本的家具和生活用品。

  由於許久沒人居住，只有人偶爾打掃，房間裡落了一層薄灰，窗台上也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綠植。

  宋語熙順著窗子看了看外面，望見樹木蒼翠的後院。

  「馮院長一直為你保留著房間？」他問，「你上大學後，就沒再回來住過了吧。」

  「嗯。」良錦簡要地答，「這也不是專門為我留的，是為下一個準備重要考試的孩子。」

  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沒有第二個如良錦這般頭腦聰慧的孩子還駐留在此，需要這間屋子衝擊高考。

  他沒接著往下說，但宋語熙已經明白了。於是他離開了窗邊，轉而走向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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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眼看去，這裡可謂是這間裝潢簡陋的臥室里，最富有生活氣息的一角——良錦上學時的習題冊和筆記本都整齊地碼在桌上，還有一些簡單的文具。

  書架上則滿滿當當擺了許多書。他湊近一看，大部分是些經典文學名著，還有不少理科相關的專業書籍，後者顯然是出於他本人的興趣才購來的。

  至於小說……宋語熙仔細看了看，發現裡面甚至夾雜著一些封皮花里胡哨的網絡小說，諸如什麼《霸道總裁傲嬌妻》《撕心裂肺的青春》……

  ？

  宋語熙詫異地回頭看他：「這些書也是你買的？」

  「？」

  青年於是也跟著湊過來，滿臉疑惑：「什麼……」

  兩個大男人肩挨著肩，一塊擠在如今已經顯得十分窄小的書桌前，和那幾本標題極盡誇張的書籍大眼瞪小眼。

  看了半天，良錦總算想起來了，緩慢地眨了眨漆黑的眸。

  「哦，這確實也是我買的。」

  宋語熙一時間啞口無言：「啊？」

  系統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開始懷疑人生，「不是吧？他這氣質，壓根不像喜歡看小說的啊……」

  好在良錦不緊不慢地繼續解釋道：「但我不是喜歡看才買的，你不要誤會。」

  「你應該不喜歡看小說吧？」宋語熙斟酌著說出自己的猜測，「可能是我刻板印象了。總感覺你沒那麼喜歡。」

  良錦頓了頓。「沒有，我確實不喜歡。買這些是因為以前語文成績不好，老師叫我回去多看各種類型的文藝作品，我就儘可能買了各種各樣的書。」

  原來如此。宋語熙霎時明了，笑著說：「我知道。不過，高三之後你的語文成績不是變好了嘛。」

  「你知道？」良錦再次感到困惑，側頭看向他，「你怎麼知道的？我又不是一個班的，語文老師也不是一個。」

  「放心，你的語文成績還沒差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宋語熙的視線再次落回書架上，要不是灰塵著實有些大，他還真想把那幾本書拿下來翻翻，「我記得……二班的語文老師是陳若涵吧？」

  良錦嗯了一聲。

  「我是語文課代表嘛。有次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的時候，」他忍著笑，腦海鮮明地浮現出當時的情景，「恰好碰到她在……呃，和你交流。」

  「……」青年的表情僵硬了幾分，「說了什麼？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不記得正常，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呢。」宋語熙彎起漂亮的眼睛，笑意最終還是從中傾瀉而出，「哈哈，當時我就覺得你很有意思——雖然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麼。」

  良錦拼命抑制擡手擋住臉頰的衝動：「……我到底說了什麼？」

  「嗯，我想想啊。」

  宋語熙認真地回憶了一番。「好像是一道閱讀理解題……『他沉默地端起碗，將綠色的菜湯一飲而盡，表情因痛苦而微微扭曲』，她問你，『這句話中主人公的神態表達了怎樣的感情？』」

  系統在腦海中大驚失色：「你還真記得啊宿主？記性有這麼好？？」

  青年跟隨著他的描述陷入了深思，似乎正在記憶深處努力翻找。

  「然後你說——」宋語熙繼續繪聲繪色道，「『表達了主人公覺得湯太難喝了，但是又不能浪費食物的矛盾之情』。陳若涵聽完那個臉色，哎喲……我真的差一點就沒忍住笑出聲了。」

  良錦尷尬地撓了撓臉側：「我有點印象了。是高一吧？」

  「嗯，高一。那時候還沒分文理呢。」男人朝他悠悠地笑，「而且你忙著跟老師說話，沒注意到我。你那時也不知道我是誰吧？」

  對方誠實地點了點頭，「高一的時候聽說過你的名字，但一直沒對上號。」

  「這已經很榮幸了，」宋語熙半開玩笑，「你很少和其他人來往，一開始我以為你會覺得和我這種人合不來。還好沒有——沒有吧？」

  怎麼會。良錦輕聲答：「沒有。你為什麼覺得我有意思？」

  「唔，主要是你的表情和語氣都很一本正經，讓人沒法覺得你是故意的……」宋語熙聳了聳肩，「我記得你說完之後，整個辦公室都沉默了，特別安靜。我是覺得好玩兒，但估計陳若涵被你氣死了吧。」

  「她生氣也沒有意義，」青年面無表情，「我當時就是那麼想的。」

  「但你還是考上了首都大，我想她一定很欣慰。」

  宋語熙突然正色，眼神變得無比認真。

  「小錦，我一直認為你很優秀。為什麼要選擇留在福利院呢？因為捨不得嗎？」

  「…………」

  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打了個措手不及，良錦呆呆地看著那摞厚厚的練習冊。

  「捨不得？應該也有吧。」

  他慢吞吞地說，看起來又像要隨時縮回殼裡。

  「那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和家人相處了，所以還不如待在這裡。」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的，宋語熙卻快速讀出了其中的含義。

  「有人提出過領養你吧，而且應該不止一次才對。」他篤定地說，「但是你都拒絕了。」

  這次良錦回頭與他對視，神色卻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依舊是平日那副冷淡而略帶陰鬱的表情。

  「我不需要被人接納。」他說，「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事，沒有繼續進行的必要。」

  「你認為什麼才是錯誤的？」

  「……」青年漠然移開了視線，「太多了，我說不清。但我知道一件事是正確的，那就是我不適合用來組建家庭。」

  好像把自己當成一個機械組件的語氣，卻又那麼理所當然。宋語熙本能地有些動氣，但良錦的固執是有目共睹的，身為他曾經的心理諮詢師又豈會不知。

  系統被兩人之間忽然變化的氛圍搞得有些緊張，忍不住出聲道：「這什麼情況？你們不會是在吵架吧？」

  不會，宋語熙在內心悄悄回答它。對方顯然沒打算因為他的話改變想法，這自始至終就不是一場辯論，不可能分出誰對誰錯，更不可能讓良錦低頭服輸。

  就先到這裡吧，從他嘴裡沒辦法再撬出更多了。他在心底告誡自己一定不要被影響情緒，面上則重新露出了微笑，仿佛方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一般：「你要不要先去看看小朋友們？我想在這裡再待一會兒。」

  良錦低著頭，有些長了的劉海垂下來，遮去了眸中變得黯淡的神采。

  隨後他應了聲，便一言不發地出門去了，沒有問對方繼續留在這裡做什麼。

  「他不高興了？」

  見情勢急轉直下，系統愈發擔心：「宿主，是不是先不要和他本人談這些比較好？試著和院長他們聊聊，或許更……」

  男人心不在焉地整理著自己的衣領，嘆氣。

  他只是想獨自留在這裡，短暫地收拾一下情緒而已。面對良錦，他不允許自己的情緒有一絲一毫的失控，以免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遲早要談的，這些事。」宋語熙無奈地說，「沒有一件逃得過。但凡想保證結果萬無一失，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他早已看透，良錦的心結絕不是說清一兩件事那麼簡單。

  他的自卑、淡漠、表演行為以及喜歡觀察他人的習慣，諸如此類，興許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細節——這些並非短時間內受什麼影響形成，而是長期以來的自身性格觀念造就的外在表現。

  那些過往和記憶就像盤虬錯雜的結，早已不能分門別類地看待了，牽一髮則動全身，而他卻至今沒能成功找出那個突破口。

  宋語熙突然想起什麼，掏出手機解鎖。

  被藏匿在角落裡的應用分身無聲無息地冒出一個小紅點。

  為了能用馬甲號及時察看和回復良錦的消息，宋語熙沒有採用切號的方式，而是直接新建了一個微信的分身。

  因為需要避免被無意間看到屏幕的情況出現，他並沒有設置消息提醒，得時常打開手機檢查消息。

  「他給你馬甲發了什麼？」系統催促，「快看看。」

  良辰美錦：我今天回家了，和室友一起。

  良辰美錦：但我還是覺得後悔。

  雖然知道不該在這裡和他聊天，風險有些大——但宋語熙還是忍不住打下了那句反問。

  52Hz：為什麼後悔？

  對面的心情顯然不太好。沉默了一會兒，才回復過來。

  良辰美錦：他每次誇讚我，我都只會覺得自己更噁心。

  良辰美錦：尤其是在這個地方。

  系統瞠目：「『噁心』？這就是人類的抑鬱症症狀嗎？」

  宋語熙無意識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屏幕，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露出了一個看著就令人揪心的表情。

  「他果然還是老樣子，」他喟嘆一般說道。「你可以這麼理解。在他看來，『既然我是如此糟糕的人，那麼能完全包容接納我的人，想必也不怎麼樣吧？』」

  「所以他其實覺得你也很糟？」系統茫然道，「這是不是太荒謬了……」

  「不。正是因為他覺得我很好，所以他不願意得到來自我的認可。」宋語熙說，「大概……就像偶像塌房一樣的感覺吧。『那樣的你居然會喜歡我這種人？』之類的。」

  系統徹底凌亂了：「一直以來，你對他的誇獎其實起到了反效果？夸也不行、罵也不行，這人怎麼這麼難搞？？」

  「那倒不至於。」

  宋語熙熟練地在聊天界面安撫著青年，末了苦笑道。

  「他是聽進去了一些，所以矛盾糾結的心理才讓他感到痛苦……因為我對他的欣賞和讚美，和他對自己建立的認知相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系統聽完也忍不住嘆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

  「我還是覺得他好可憐。宿主，你一定要救救他。」

  宋語熙收起手機，目光堅定了幾分。

  「我要和這裡的老職工聊聊。關於他一直留在福利院的事，他還有細節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