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故事
2024-09-13 20:03:50
作者: 莓有魚
爛故事
與其說莊銘像個人,不若說更像個金尊玉貴的鬼魂。
清淺透明的一簾雨線,他被兩個人身強力壯的黑衣人攙扶著下車。
西裝襯衣,是薩維爾街高級到不會打褶的手工料子,肩部和腰部的定位線平而筆直。
她不動聲色地擡高傘沿,目光冷冷地落到他不同尋常的左腿。
版型挺闊面料精良的西褲撐不住他過於形銷骨立的身材,灌了冷風的左腿,露出一截銀色的、冰冷的、泛著金屬色澤的,代表無機質生命和頂尖技術的假肢。
啊。是這條腿。郁理心底感慨。
莊銘對她的眼神視若無睹,他揮手,兩人左右護法的黑衣人依令而退。黑色大切諾基重新亮起猩紅燈光,破開層疊雨霧,直射茫茫遠方。
他雙手撐握一柄鎏金復古的手杖,大拇指輕緩摩挲手握位置的明麗紅寶石。
那東西,像極了一隻被逼到絕境的紅眼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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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移開視線,對人工左腿的關注度甚至不如他這根量身定做的手拐。
事實上,郁理的確不想問怎麼回事,也懶得落井下石,更不會更不會滿懷惡意和嘲諷說到底是老天開了眼,哪位英雄替天行道,打斷你一條腿。
落在莊銘身上的目光很輕,絕不是看某個人的眼神,而是而是看一片雲,一朵花,總之不會是什麼值得報以尊重的眼神。莊銘有如被凌遲。
他那張曾經英俊好看的面孔,因為橫生意外的殘疾,在這幾年變得愈發古怪陰險。
薄唇緊緊地抿了一下,拉成一條意味不明的直線,幾秒後,他驟然鬆了唇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久不見,郁理。」
不光是面容,他整個人的氣質與過去大相逕庭。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簡直像個行走的骷髏架子,西裝下肋骨明顯,腰身病態般單薄,冷風空蕩蕩地灌進去。
郁理挑了挑眉,沒有回應。
她看著莊銘斜長身影,腦海中仿佛有一個活扣,牽絲蔓藤地將莊銘斷腿和周敬航ICU住了幾個月的前因後果聯繫在一起。
她有理由懷疑是周敬航。就好像,如果有一天莊銘不明不白地死在誰的手裡,周敬航也一定會懷疑她。
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默契和信任,竟然浪費在一個最該死的人身上。
真是不講道理。
莊銘等了片刻,他不著急。故人重逢,總得留一些體面的緩衝餘地。
他好整以暇地舉起手拐,意有所指地碰了下自己鋼筋鐵骨的左腿。沒有穿襪子,棕色牛皮鞋直接套著嶙峋骨架。
「你不想對我說什麼?」他語聲溫和地笑起來:「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氣血不足的聲線略有虛弱,雙眼卻綻出如狼似虎的精光,他扯開唇角,惡意地挑釁:「我的腿怎麼樣?花了大價錢。如果你願意,郁理,我可以花三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告訴你,你那位失心瘋的前男友,是怎麼打斷我的左腿,拗斷我三根手指,最後把我像條狗一樣丟到荒無人煙的廢墟。說真的,他做事應該在狠心一點,比如直接把我扔到許夢昕的墓前,我敢保證,我爛臭了也不會有人給我收屍。」
郁理眼睛微眯,天生纖長濃密的眼睫上下交錯,眼尾拉出一弧冷嘲。
「原來真是周敬航啊,」她用以見怪不怪又遺憾惋惜的口吻:「他說得沒錯,當時確實該直接把你打死。」
莊銘微笑的面具瞬間破裂。
郁理迎上他淬著陰毒的眼神,欠著手背,表示洗耳恭聽。
莊家早年靠實業發家,生意一度擴張到東南亞,做得非常大。上一任家主是莊銘二伯,據說關係不好,本家三兄弟起了嫌隙,莊銘父親帶著妻兒脫離原有的權力中樞,自己單幹。
他自己還有個弟弟,讀書時就是天才,但因為學醫,過早放棄家族經營權,莊家一直將莊銘當做接班人培養。
大概是因為上一代比較務實的原因,莊銘父母對兒子交往一個家世普通的女生,沒有加以揣測干涉,但——
他們完全不知道,莊銘那個小女朋友為什麼會跳樓,也不明白,為什麼和周家那位混不吝的太子爺起了爭端,甚至、甚至成為一個瘸子。
周家勢大,多年經營的人脈盤根錯節,祖上的祖上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家。莊父不畏強權,執意要找周家要個說法,但掌權的那位話事人,是比他弟弟心狠手辣萬倍的人物,莊父以為周家多年有口皆碑的家風,這位怎麼樣也得坐下來聊一聊,但對方甚至連出面也欠奉。
他的律師代他出面,一份合同遞到莊父眼前。
他不明就裡的打開,半分鐘後,臉上血色盡褪。那是十二月,陽光也冷得蒼白。
這件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多年無敗績的律師架著斯文儒雅的金邊眼鏡,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周二公子目前還在ICU急救,周家不予起訴莊先生,我想,這足以代表周家的誠意。」
這叫什麼事情!
莊父氣得心絞痛,他想把面前的水杯和文件一併甩到律師臉上,但文件裏白紙黑字的數據和隱秘實在悚目驚心,他剛擡起手,對方輕慢地瞥他一眼,虛空中仿佛有某種力量將念頭扼殺在腦海里,莊父咬牙切齒地將手放下。
根本是單方面碾壓的談判,莊父垂頭喪氣,律師掛斷三分鐘前的來電,他按了一下自己手錶,代表周家出面的律師很年輕,有一張不足以令人信服他專業技術的英俊面孔,終於露出這場會面的第一個笑容。
「周先生手上,留有另外一份證據,事關另一位女孩。我想,莊先生你應該認識她,姓許,母親是位中學老師,父親已經過世。」
他最後彬彬有禮地點了下頭:「許小姐的死,與莊先生有關。二公子認為,一條腿,抵一條人命,實在是太不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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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無聊的故事。」她輕描淡寫地回應:「你知道我對你不關心。如果你想訴苦,我倒是有周總的手機號碼,不介意發給你。」
莊銘陰沉地看著她。
她好像不會驚惶,不會失措,她那張漂亮到失去人性的涼薄面容,似乎從不會泄露動容神情。
不,或許有一個人是例外。
許夢昕。
郁理對他致以虛情假意的微笑,幾秒鐘,或者更短,莊銘略顯刻薄的嘴唇動了動,她出聲打斷:「雖然你真的很該死,但有句話沒說對。」
莊銘冷笑:「哦?」
郁理聲音含著清晰明亮的諷意,她單手抱臂,笑道:「如果你死了,我會替你收屍。然後把你的骨灰融成石像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每天跪在許夢昕的墓前。把你這些爛透了的故事告訴她,真誠地乞求她的原諒。」
莊銘臉色瞬變。
「別緊張,我同你講玩笑。」她風情萬種地挑起眼角,露出一個非常做作,但相當嫵媚的笑容:「但我有句忠告給你。」
莊銘皺眉,腦海萌生後退念頭。但因為金屬假肢的關係,他試圖不動聲色往後退的動作變得此地無銀、昭彰顯目。
郁理隔著潮風冷雨,遙遙點了下頭:「我不想當著許夢昕的面談論你,莊銘,你很不配。該死的人從來不是她,而是你。」
她眼底的笑意淡了幾分,顯出穠麗的冷漠,郁理輕聲說:「下次見面,我會打斷你另外一條腿。我認真的。」
大概是她的口氣太隨意,隨意到莊銘至少有十幾秒沒反應過來。
她說什麼?
這種口吻,熟稔輕鬆到天生如此,該死的優秀基因俱樂部成員,她的出身註定她骨子裡的高高在上和冷漠刻薄,她當然可以隨意地玩弄人心,她就算真的做了什麼事,特權階級擺平的時間不會比處理一隻貓和一條狗的時間更長了。
善惡和黑白從來不分明,比如莊銘,比如許夢昕。比如周敬航,又比如郁理。
他似乎想笑一下,但嘴唇的戰慄讓他露出一個扭曲痙攣的表情。那是創傷後遺症,是他聽到「打斷你一條腿」的不受控制的PTSD。
當時的周敬航也是如出一轍的模樣,仗著凌駕於生死的家世,有恃無恐地用又輕又低,甚至喉底藏著點兒含混笑意的聲音說:
「我會打斷你一條腿。」
莊銘猛然握住手拐,指尖繃至慘白。他半躬起身,許久後發出音調沙啞難聽大笑:「你,和周敬航,真是一路貨色。郁理,你們都被那個婊、子騙了!」
他的眼睛迸出兇狠的光,像是一條攀附獵物的毒蛇,亟待一擊必中的絞殺,他重重地、再一次用拐杖尖敲擊左腿,傳來空洞冷漠的迴響。
「許夢昕,你真以為她是什麼單純善良的小白兔?郁理,你太傻,被人騙得團團轉,還要守著那點可憐回憶填補你印象里的人,相信我,我認識她比你久,她絕對不是--」
郁理不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
她快步走過來,一氣呵成地收攏雨傘。鋒利雪亮的傘尖在她手中如中世紀女王為騎士加冕的銀色佩劍。
有那麼一瞬間,莊銘以為她要拿雨傘打自己,但她只是很隨意地把雨傘丟擲在一旁,然後在他猝不及防的目光中,揚手落下一掌。
莊銘被她打得微微偏頭,他在截肢後留起了長發,剛蓄到頸窩的長度,隨著她掌心半空而落的力度,他的長髮微微盪開一線。
「閉嘴。」
郁理冷冰冰的目光停在他緩慢浮現鮮紅指印的側臉,終於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和煩躁。
「許夢昕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告訴我。誠然,她有許多欺騙我的地方,但她帶著謊言、秘密和背叛,無可逆轉地死去了。而這一切,都是你,惡作劇、不服輸、好勝心帶來的。」
莊銘動作僵硬地轉回頭,他活動了下繃得微疼的肩背,惡毒地還擊:「如果我沒記錯,當初的打賭,不是我自己的獨角戲?」
她沒有被這句話傷害到。事實上,自從許夢昕死後,她很難再被任何人傷害到了。
「是。」她點頭,目光沒有溫度,「我已經在為我的愚蠢和自大贖罪,但你——」她頓了頓,平靜竟然壓了憤懣一頭:「我還是很想送你去死。如果我想要一個人憑空消失,不是太大的難事。」
莊銘一隻手拄著拐杖,另只手好似很無奈地朝她攤開。被周敬航掰斷的三根手指已經接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不對勁。
莊銘稍稍克制了下自己語氣里隱秘的惡意和驚喜,他帶著笑容,懷念又陶醉地說:「遊戲沒有結束,「親愛的Lily,我不會放過你的。」
「好,」她微微一笑:「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