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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巴掌

2024-09-13 20:03:51 作者: 莓有魚

  一巴掌

  下了山,回到車上,她發現自己手指抖得厲害。

  郁理一連擦了兩下火,才燃開一縷輕煙。

  尼古丁過肺,她咬著金色菸蒂,眉眼垂得很低,一隻手撥弄空調數值,她把溫度調到最低,裹著冰碴的冷風撞著手背,如同一場殘酷的凌遲。

  半支煙後,終於緩過勁兒,她脫掉濕透的風衣,雙手捏著裡衣下擺,乾脆利落地把自己剝得只剩內衣。她后座有備換的衣物。

  後背留有黏膩潮濕的觸感,就像一條看不見的毒蛇,緩慢地攀爬她的脊骨,一寸,又一寸,猩紅的蛇信舔舐她不為人知、強打鎮定的顫抖。

  明明不是隆冬二月的時節,她卻覺得有股深重冷意,死灰復燃地鑽著她骨頭,在她身體裡落了一場世間最磅礴、最壯烈的大雪。

  那種深刻的恨,憤怒,不甘和無奈,她原本以為已經失去了的某部分,其實厚重地纏附在她的靈魂上。

  

  郁理又點起一支煙,沒抽,隱私性能極強的密閉車廂緩慢充盈冷菸草的味道。

  凍過頭的手指終於回暖,血液重新有序運作。

  她驅車,打算在颱風抵達之前返家,但是剛駛出愁雲籠罩的墓園,那輛她決意不會購買的大切諾基,囂張跋扈地停在她眼前。

  郁理確實低估莊銘的無聊程度和無恥程度。

  她明明沒有開窗,卻聽見風聲推撞擠挨的輕鳴,似乎看見一隻在暴雨中飛得很低的枯葉蝶,像一片打著旋兒,無可奈何往下墜落的樹葉。

  .

  莊銘的車速不快,至少郁理覺得他在限速之下,但她的車速,卻在限速之上。

  寬廣遼遠的四車道,只有一前一後兩輛車。都是價格高昂的豪車,都有恨不得撞死對方的仇恨。

  她的雙手控著方向盤,換了拖鞋的鞋底仿佛和油門烙在一起,她帶著點視死如歸的決絕踩到底,儀錶盤的數字瘋狂上竄,安全警報亮起紅燈。

  ——砰!

  性能卓絕的兩輛車前後相撞,如山火燎原的後坐力使她重重往前傾,又因為安全帶扣拉後退,額角磕到堅硬方向盤,比疼痛更快到來的是咬破舌尖的血腥。

  大切諾基已經被她逼停,她那一撞,絕對沒有給車裡的人,或是自己留任何餘地。

  黑衣人拉門跳車,郁理也跟著踢開車門,她雙腿舒展,如貓一樣輕盈,她在他們複雜難辨的目光中,怡然自得地點起第三支煙。

  他們嘰里嗚啦地說了很多話,郁理一句也不聽,她揚了下手,冷白煙霧緩緩彌空,她的表情隱在輕煙之後,懶洋洋地笑起來:「他死了沒?」

  莊銘的身體自三年前的截肢手術後迅速地衰敗下去,任憑莊家燒了大把大把鈔票,也養不回一點兒好轉。

  此刻受到巨力衝擊,不受控嘔出一口血的莊銘,在去而復返的黑衣人攙扶下,緩緩地下車。

  他的胸腔劇烈起伏著名為憤怒的情緒,那條金屬義肢踩在地上,發出一高一低,一輕一重的聲響。

  作為保鏢的黑衣人對他說了什麼,莊銘不厭再聽,伸手猛力推開他,黑衣人下盤極穩,身形沒有踉蹌。他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憤恨地瞪了後者一眼,極力控制看上去不狼狽的步伐,拄著手拐朝郁理走來。

  她內心沒有波瀾,她不會憐憫或同情一個王八蛋。她沒有開玩笑,下一次再見面,她一定會想辦法打斷他另外一條腿。

  一支煙燃到半截,混沌光景中,莊銘的臉漸漸模糊,她看見許夢昕。

  也看見了那隻,在暴雨中,飛不高的枯葉蝴蝶。

  郁理咬著煙,菸頭跌落的長長灰燼燙到她冷白指節。她像是沒有任何痛覺,唇齒卻咬得更緊了些,過濾棉嘴只剩薄薄一層。

  她沒有關車門,卻發動車子,在黑衣人難以置信的眼神,和怔在原地,想要逃跑,卻因為不良於行的左腿,被迫站在原地,承受迎面直馳的黑色發現者--

  郁理左右腳交替,精準地踩住剎車。她停在距離莊銘只有幾步的距離,他面如金紙抖如篩糠,而她,輕輕地笑了。

  .

  於詠糖接到電話趕到私人醫院時,臉色比天氣還要差勁。

  郁理坐在專供貴客的休息室,面前擺放一個玲瓏可愛的骨瓷杯,盛著顏色明烈的大吉嶺紅茶。

  醫院禁菸,但她從來我行我素,更何況她在半小時前,致電這家私人醫院的北美總部,溫柔親切地提出注資的想法,於是她從事故負責人,搖身一變為高層股東。

  她把手機屏幕關閉,沒有化妝的臉蛋明媚驚人,她對於詠糖笑起來,眼尾如日光照射的海平面閃閃發亮。

  「寶貝,別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很傷心。他們剛剛拒絕了我給莊銘藥物致死的提議。」

  她用兩根手指捏住杯子把柄,散漫優雅地淺抿半口,唇角又彎了一下,聲線帶了真切的、冷諷的笑意:「在我的國家,這種手段,可以是合法的。」

  她故意停了幾秒,欣賞於詠糖難得崩壞的表情,怎麼說呢,她在郁理身邊的絕大多數時間,是個相當有手腕魄力的美艷女人,她很少會失態。

  眼看於詠糖要暴走,郁理輕輕地聳了下肩,她把骨瓷杯放在面前,修長好看的手背掃弄裝飾用的粉色玫瑰,指尖沾了一抹馥郁的香氣。

  「Aria,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請別生我的氣。」

  她毫無自省地道歉,語氣也是一貫應用於社交場的敷衍。郁理大部分時間不屑於展示自己的真實面目,她總是以一副別人很難拒絕的笑臉,提出別人同樣很難拒絕的請求。

  很會利用自己外貌優勢的女人。

  於詠糖鬱悶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伸手把她面前的太妃糖搶走,剝開金色糖紙餵入口中,無奈道:「你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懊惱道:「先說說你和他什麼關係吧。」

  郁理歪了歪頭,休息室外掠過幾個白色身影,她目光折衷毫無溫度,幾秒後卻她故作嬌嗔地笑起來:「我定義不了。不過,你別擔心,最壞的情況不會出現。」

  於詠糖納悶地提高音量:「你覺得現在的情況還不夠壞?我告訴你,莊家那邊來人了,你——」

  「哦,」郁理截斷她的話,她眸色漸深,依舊是笑著的,話語卻冷了幾度:「把人攔下。」

  於詠糖陰陽怪氣地嘲諷她:「我說大小姐,你真當醫院是你家開的?」

  「很快就是了。」她冰冷至極的目光掃過於詠糖,弧度漂亮的唇角仍維持在一個可以定義為「微笑」的表情,但她的眼睛完全不是這樣溫和的情緒:「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的想撞死他,賠上自己也沒關係。可是我想起許夢昕,她不會願意看到我這樣做。」

  於詠糖聽得雲裡霧裡:「許夢昕是誰?」

  郁理笑而不答。

  她動用郁先生留下的私權,把蓄意事故往意外靠,她不擔心莊銘會起訴她,她有很多時間,也有很多金錢,可以慢慢陪他耗。

  於詠糖逼問不出什麼,她對這位大小姐的所知所解其實止步於她日常刻意展示出來的一面,她看起來脾氣還行,耐心尚可,在某些時刻甚至可以稱得上平易近人。

  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於詠糖嘆了口氣,聯繫公關團隊,今天發生的事情必須要壓下去。

  休息室的門開了又合,白大褂的醫生走進來,他對郁理點了點頭,她回以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於詠糖簡單聽了兩句,說的是莊銘情況。

  沒有外傷,驚嚇過度,需要靜養。

  郁理問:「我剛才的提議真的不再考慮?」

  醫生顯然身經百戰,對這個神經病女人的要求投之十分敷衍的安撫,她那張過分美麗到幾近沒有人氣的臉在燈光下纖毫畢現,眼角眉梢溢出情真意切的委屈。

  她沒有真的撞死莊銘,不懂他在演什麼西子捧心,她想了想,問他現在能有一口氣見她嗎?

  醫生面露難色,片刻,還是點頭。

  郁理起身,昂揚如天鵝走進病房。

  她貼心地準備了單人病房,窗簾攏著窗外升起的夜色燈火,溫潤地溶著一束淺淡光線。

  床頭的細頸花瓶養著一束嬌嫩欲滴的康乃馨,病床上的人躺得無比安詳。

  她不看檢測儀目前還算平穩的數據,她雙手扶著病床珠光白的護欄,上半身微微前傾,笑盈盈地沖莊銘打了聲招呼:「我沒騙你吧?哦對了,告訴你一個不幸的好消息,這家醫院是我送你來的,如果你還想活命,馬上安排轉院吧。我怕一會兒我會借用手術紕漏或麻醉過量弄死你哦。」

  躺在病床上的莊銘臉色蒼白如鬼,極度虛弱和害怕之下,竟然讓他短暫失去語言能力,那隻扎有留置針的手,試圖去碰床頭一側的呼叫鈴。

  郁理傾身一探,輕鬆別住莊銘手腕。她的手指纖細乾淨,甲蓋繪著非常精緻的法式美甲,她摁住莊銘血管的指端冒著森森寒意。

  她手勁怎麼這樣大!

  郁理眼角輕擡,勾出一個輕佻但極其譏諷的笑容:「原來你很怕死?」她這樣問:「如果不是親耳聽到,確實很難想像你會大喊大叫救命。」

  被戳中糗事,莊銘消瘦兩頰繃出一個不耐煩又無法發作的表情,他動了動沙啞喉部,低聲說:「滾!」

  她漫不經心地笑兩聲:「有句話,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莊銘,是你自尋死路,我不會放過你。」

  她俯下身,新換衣物留有木質尾調的香氛,她曖昧地笑,聲如寒冰:「你給我送的蝴蝶,我收到了。你放心,我很快會給你回禮。」

  莊銘掙不開她的手,額角浸出一層薄薄的、晶亮的汗。他眼睛一轉,乾脆就著這個姿勢,借著她原本懸空上半身的力度,用力往自己胸膛拖。

  郁理預判了他的動作,幾乎是栽倒的瞬間,她以一個極其刁鑽的姿勢用腰腹力量穩住上半身,同時舉起自己另一隻手,一聲沉重的皮肉碰撞聲,響徹靜謐病房。

  於詠糖頭疼無比,剛要推門而入,但有個人比她動作更快。

  一雙緊實有力的雙臂從身後擁住她,郁理輕輕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人騰空抱起,轉瞬被他放在自己身後。

  周敬航還穿著他們分別時的襯衫,紐扣沒有規矩地扣到喉結,反而解了兩顆,袖口挽了一道,露出凌亂褶痕。

  他沒說一句廢話,伸手拽住莊銘領口,結結實實的一拳掄到他臉上。

  修挺眉宇克製冷戾和怒氣,他打完,不等莊銘從挨打的錯愕中回過神,又是另一拳,自下往上地砸到他下巴。

  莊銘發出一絲氣若遊絲的悶哼,直衝天靈蓋的疼痛幾乎淹沒他,緊接著,他感覺到自己鼻腔中,有什麼溫熱液體汩汩地流出來。

  周敬航打完人,用他蓋著下半身的一層白色薄被擦手。他沒有收著力道,指關節蹭破了皮。

  他沒看郁理,低著眼,平靜地問:「他用那隻手碰你?」

  莊銘天旋地轉,他顫抖著那三根曾被周敬航拗斷的手指,像個行將就木的病人按下呼叫鈴。

  郁理在尖銳刺耳的鈴聲中伸手貼在他臉側,食指和中指恰好抵著他鋒利眉骨,她指尖一轉,緩緩拭去一滴殷紅。

  「兩隻手都有吧。」她無辜地眨了眨眼:「要不你給他全砍了?」

  莊銘在這兩人聽不出是真心還是玩笑的對白中,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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