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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夢昕

2024-09-13 20:03:49 作者: 莓有魚

  許夢昕

  半山別墅的降雨概率高達80%。

  夜空黑的發現者從車庫倒出來,雨點噼里啪啦地錘著車窗玻璃,她撥動雨刮器,半山別墅的反季玫瑰開得艷麗,雨中如一捧澆不滅的明火。

  天地朦朧靜謐,兩側街景失去人為打造的精緻和生命力,半死不活地接受來自大自然的暴打。

  她打開導航,定位耀京墓園。車程很遠,一小時四十分鐘,因為暴雨的緣故,原有基礎再加三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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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高峰期的道路空曠寂靜,冷風呼嘯盤旋直上,路邊的白色塑膠袋卷著風渦掛到枝頭,她換腳油門剎車,滿臉晦氣地瞪著輕飄掠過紅燈的白色袋子。

  期間於詠糖給她打了一通電話,說這幾天台風,有個室外拍攝工作延後,具體復工時間等颱風過境再決定......餵、餵?Lily,你在哪裡?

  郁理手指搭著方向盤,纖白腕骨疊戴rm手錶和玫瑰金鐲,她煩躁地掃一眼紅燈,翻出打火機和煙盒。

  於詠糖還在喋喋不休,郁理單手銜煙,冷漠地應了聲單音節。她掛斷手機,丟到副駕駛,並指在導航放大又縮小,試圖尋找一條時間最短的道路。

  紅色跳成綠色,郁理車技一般,架不住她目中無人的態度,硬生生在扣完駕照分的前提下橫衝直撞地疾馳。

  墓園位於須雲山,距離愈近,道路愈空。

  須雲路長得仿佛看不見盡頭,因著雨勢漸大,山霧越濃。郁理不得不緩下車速,途徑一家門庭寥落的花店,她掉頭,熄火,下車,握著手機戴上口罩,速戰速決地買了一束白色鈴蘭。

  店主是個年輕秀氣的女孩子,她擺正付款碼時目光在郁理眼睛停留一會兒,隱隱覺得有些面熟。

  「嘀」的一聲,付款到帳的聲音驚醒了她,她露出驚愕的表情,郁理看她一眼,知道她多半是把自己認出來了。

  她手指抵在口罩上,微微彎起眼尾,無聲地與她道別。

  很快便到墓園。

  她的雨傘是義大利百年品牌,傘柄鐫刻設計師的私人印章,一個極其抽象的字母J。傘面很大,據說能抗住五級以上八級以下的風力。

  傘骨銀光鋥亮,如野獸寧折不彎的脊椎,不動如山地給她撐開一片清明之地。

  過去三年,她去過很多次墓地。郁先生的,Alessia的,還有一些因為極限運動去世的年輕友人。但這是,她第一次來探望許夢昕。

  沒有守墓人,全電子化的監控設計,她在墓園正門泊車,掃碼,在跳出來的黑白色小程序里,慢慢地敲上許夢昕的名字。

  山腳呼嘯而來的寒風如刮骨利刃,帶著通天徹地的淒寒冷意。郁理歪著腦袋,斜著肩頸形成一個穩定傘柄的支點,她空出兩隻手,搜索欄因為線路的原因轉動了小半分鐘,終於在她眼底跳出許夢昕的名字和墓碑坐標。

  她把手機丟進包里,花束夾在肘彎,另一隻手把閃閃發亮的長髮全部別在後腦,臉頰垂下遺漏的兩綹,很快被見縫插針的雨水打濕。

  墓園很大,暴雨刺入每一個視覺細胞。她三年前因車禍導致的短暫失明早已痊癒,但不知為何,她的眼睛隱隱作痛。

  郁理費了好大一會兒的功夫,七拐八繞,終於找到許夢昕的坐標。

  暗無天日的光景,小巧如珍珠的墓碑,巴掌大的照片,凝固二十歲的少女。

  如果她今年還活著,應該和周敬航一樣年紀,她是春天出生,那是個萬物萌芽、百廢待興的季節。

  她把雨傘傾到墓碑上方,沉重雨線很快打濕她肩線寬展的黑色風衣。

  「許夢昕。」

  她彎下腰,把鈴蘭放在墓前,她跟著半蹲,低頭從包里抽了一包紙巾,仔仔細細地抹去墓碑上年輕女孩的臉。

  郁理沒有多餘的話和她說。事實上,在她們認識的時光里,永遠是許夢昕在說,而她在聽。

  她說一會兒自己,說一會兒學業,接著又說一會兒夢想,她說下半年會申請到德國交換的項目,希望能夠順利。

  郁理這時候分神看她一眼。那是飽滿柔軟,清秀安靜的一張臉,唇角漾著仿佛霧氣一般的笑容。

  在和她認識以前,郁理從沒有交往過和自己品階不符的對象。她不會告訴許夢昕,曾經被她不小心撞灑咖啡的白金鱷魚皮手包,需要配三百六十萬的貨,郁理為此買了一套超現代風格的沙發,一副抽象的裝飾畫,和十一個菸灰缸。

  「好久不見。」

  她聽見自己平穩到有些過頭的聲音,大概是覺得不能以這副仿佛欠她八千萬的臉色對待一位沒有未來的舊友,郁理笑了笑,她把口罩拉到下巴位置,舌底僵硬苦澀。

  「今天,有人給我送了三箱子的蝴蝶屍體......」她頓了下,很輕地嘆了口氣:「你真傻。為什麼不等我來,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幫你,我從不騙人。」

  雨依舊很大,她的後背濕透了,但郁理感覺不到冷。

  須雲山傳來清嘯遼遠的風聲,彷如為了這片墓園弔唁的嗚咽。

  她看著許夢昕的臉,她還是無論何時何地提起來都是令人惋惜的年紀,她還有夢想,還有出國深造的機會,她還有無數的可能性和幻想。

  直到現在,直到三年後遲到的一束鈴蘭,郁理終於可以打碎由她親手編織的,屬於薛丁格的夢境。

  只要她不來,許夢昕就不會死。

  太傻了。這種小孩子也不屑的逃避。

  無孔不入的雨水洇下來,正正切過女孩微笑著的照片。郁理把剩下的紙巾團在手裡,不厭其煩地擦拭水跡。

  如果不是看到她的遺照,郁理不會驚異,自己竟然記得那麼多有關她的細節。

  明明已經過去很久,那些為數不多的回憶,就和一個主人搬走的舊房子,所有家居蓋上一層白色的遮灰布,被留下的所有事物掃過一層朦朧的霧,什麼也看不清。

  但她記得這個溫吞如水的女孩子,她說自己真的喜歡莊銘,但同時,清醒地知道莊銘不會永遠和自己在一起。理瞧不上她骨子裡對自己的輕慢,同時對莊銘的厭煩更上一層。

  莊銘那種垃圾,憑什麼配得上這樣美好的愛?許夢昕真是傻子,她後來怎麼又喜歡周敬航,她還不如喜歡自己算了。

  那時候的郁理賭著氣,沒意識到自己把這句話說出口,她後知後覺地,聽到許夢昕的回答。

  「嗯,我最喜歡你。」她歪著臉,陽光灑在她的睫毛和下唇,像窄口瓶儲存的金色蜂蜜,她有著山水畫的五官,線條很淡,卻很柔美。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郁理。」

  郁理沒有反駁小女生天真浪漫的猜想,她願意接受這份不對等的感情,直到某天有個陌生號碼給她發來許夢昕和周敬航的合影,和一段語焉不詳的錄音。

  她不會用動物去形容許夢昕,她其實不是很溫馴,也沒有特別乖巧。她像冰凍三尺的長冷湖面,看著冰凍沉寂,如果貼著冰面去聽,其實能聽到最深處緩慢流動的源流。

  她一邊說著,救我,幫幫我;一邊又說,可不可以把周敬航讓給我。

  當時為什麼要說謊呢?許夢昕。

  郁理沒告訴別人,她在許夢昕去世一年後,患上了較為嚴重的失眠症,她不再能輕鬆入睡,那段時間,煙抽得尤其凶,工作滯後半年,迷上全球各地飛著賭錢。

  山一樣的籌碼瀟灑地推出去,只玩運氣類的遊戲,有時候運氣很好,有時候運氣很差,有時候迷了眼,摘掉手指的古董鑽戒當做玩具扔到眾人面前。大家起鬨地笑,視線天旋地轉,閉上眼只有黃金鑽石珠寶,和公海上恣意放肆的大笑。

  她需要藉助抓得住的什麼,去對抗另一份沉重的虛無。

  「騙子,」不知為什麼,她笑了笑,用一種無奈且自嘲的口吻:「我不打算原諒你了,你最好懷著對我的愧疚,永遠,永遠活在我心裡,像一個幽靈,又或者什麼別的都好。活在我心裡,我不會忘記你的。我不會忘記和原諒背叛我的人。」

  話盡於此,她站起身,最後對墓碑上永遠二十歲的少女微微欠了目光。

  「我下次再來。希望不是雨天。」

  雨小了很多。她把雨傘斜撐著墓碑,傘沿順著慣力往下滑了一寸,正好遮住女孩子清秀乾淨的眉眼。

  下山走的是另一條路,墓園種很多樹,枝葉挺闊,直貫蒼穹。她張開自己的手,擋在眼前,雨水逆風,散在潮冷空氣中,長路織著一片蒙蒙的霧,已經有路燈亮起來。

  半明半昧的晦澀光景下,如一粒粒漂浮的塵埃,或許是長眠於此的遊魂。

  一簇燈火如野獸猩紅的眼睛,滿懷惡意地沖她閃爍。

  是車燈。

  車門打開,陌生面孔的黑衣男人撐著一把黑色雨傘,向郁理走過來。

  如果郁理在山腳處打眼一掃的英文告示翻譯準確,整座墓園,不允許駛進任何私家車。

  她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們架勢明顯,單獨沖她來的。

  黑衣人走近她,面無表情的一張臉,質地精良的黑色西裝,他點了一下頭,把傘遞給她:「郁小姐,借一步說話?」說完中文,又用德文重複了一句。

  郁理沒問你是誰,也不問你是不是認識我,她把雨傘接過來,語聲和她的人一樣冷淡:「讓你的人過來見我。」

  黑衣人垂著眼,似乎在審視她的危險程度。三秒後,他點了下頭,轉身回到車上。

  他半躬著身,對后座半降的車窗說了什麼,很快直起身,接過裡面遞出來的另一把雨傘。

  遠處反射著白茫茫的一線天,像壓抑到極致的雪光。郁理纖長濃黑的睫毛下搭著攏到一起,她緩緩眨眼,蒼白的手握緊傘柄,繼而擡起傘沿,看見莊銘的臉。

  他的眼神藏著兇險和陰暗,終於露出久別重逢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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