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蠱術
2024-09-13 19:21:41
作者: 樓見溪
第109章 蠱術
江懷允素來性情淡漠,遇到再要緊的事,都始終淡然以對,少有情緒起伏。
哪怕是乍然得知自己進入書中世界,他也從未有過半分驚訝,更不會為自己沒有看完全書而與這個世界的所有信息失之交臂悲傷春秋。
甦醒之後,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和新處境,不動聲色地梳理完原身的記憶,順理成章地成為書中人,從此將後世的所有記憶沉埋於心底,再未提起。
其後謝祁因為一個真假未知的長夢心緒不寧,夢裡「攝政王」與書中「攝政王」的結局別無二致,他察覺了二者之間絲絲縷縷的聯繫,卻也從未想過去刻意探究。
畢竟於他而言,不論是書還是夢,都只是往事的載體。在他當下所處的真實里,沒有早夭的先皇太子,沒有親政後卸磨殺驢的小皇帝,更不會有被賜以梟首刑的攝政王。
直到駱修文告訴他,他的脈象與江楚疫事中遭殃百姓的脈象一般無二。
他本想從宮內的記檔上尋出江楚疫事中的脈案,卻沒想到,宮中竟無江楚疫事相關的隻言片語的留檔。
那時他便開始懷疑,江楚之事或許是人禍而非天災。畢竟,若當真是天災,何至於令太上皇如此謹慎,連些許的記錄都不肯留下。
太上皇抵京召他入宮,他順水推舟佯裝被困。然後趁太上皇與謝祁鬥法無暇關注他之際,開始在羽衛和王聖手的幫助下暗中調查。
他從蛛絲馬跡中查到了「范承光」是雙胎同名,然後順藤摸瓜,查到了當年太上皇謀害先皇后的罪證……
種種探訪,卻仍舊沒有江楚疫事真相的半分線索。
走投無路之下,他想到了謝祁曾向他敘述過的夢。
在那個夢裡,謝祁對「攝政王」情根深種,思慕甚矣。他開始思慮,倘若謝祁也辨不清他和夢裡的「攝政王」的分別,想必他同「攝政王」的行為處事鮮有不似。
既然如此,假如他便是謝祁夢中的「攝政王」,又會在何種情形下拋棄謝祁選擇自戕?
思來想去,唯有「不得不死」這一條。
可照他的性子,哪怕再末路窮途的窘境,他也絕不會放棄任何求生的希望。
畢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有絕對的死境。
除非,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
一旦有了思路,會發現處處都是佐證。
比如,謝楊對於梓州馮家的殊待;
比如,謝楊這般多疑又重血脈的人,為何會心甘情願地將親子和社稷交付在他手中。
殊待馮家,不是對馮氏女深情不悔,而是因為梓州多秘術。
將權柄坦然交給他,不是他深得謝楊信任,而是因為他和謝楊性命相牽,若謝楊死,他必不能獨活。
這就是夢中「攝政王」自戕的緣由。
謝祁的夢,限於視角一知半解,又礙於線索寥寥找不到真相。
可他生在後世,見過太多的奇事怪談,在千絲萬縷的聯繫中拼湊出這樣的猜測並不難。後來在謝楊怒極不防之時試探,果不其然。
同命蠱,母蠱亡而懷子蠱之人亦不能活。
所謂江楚疫事,不過是謝楊為了研製出牽制他的手段的遮羞布而已。
從始至終都沒有瘟疫,更沒有受災的百姓,有的只是為了一己私利的冷漠算計,為了抹去蛛絲馬跡而置百姓性命於不顧的心狠手辣。
江懷允言簡意賅地敘述,隱去了後世種種,只說自己曾經偶然見過相關的記述。
謝祁自然沒有懷疑。
他沉默片刻,啞聲道:「真正善蠱之人,不是馮章,是……他的妹妹。」
江懷允眼神微動。
謝祁扣著他的手,語調緩緩地將昨日馮章吐露的過往娓娓道來。
當年謝楊遊歷四方,途徑梓州,遇馮氏女,確然對馮氏女傾心以待過。可那片許的情愛抵不過對無上權力的嚮往,在發覺馮氏女深諳蠱蟲秘術時,謝楊登時便起了心思。
他一邊對馮氏女花言巧語,一邊將從馮氏女處學來的藥方遞給范承光,命他暗中回宮謀害先皇后。
從未有人知道,謝楊身邊的范承光是雙胎共用一個名字。是以即便有人偶然見到范承光的相貌,在有另一個范承光堂而皇之地跟在謝楊身邊的前提下,也只會以為自己是眼花。
謝楊徐徐圖之,終得償所願。
但紙包不住火,事情總有敗露的一天。先皇后無故枉死,民間的猜測沸沸揚揚,終於傳到馮氏女的耳中。
她一邊奇怪先皇后薨逝的症狀眼熟,一邊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枕邊的皇族人。
終於有一天,在聽到謝楊和范承光密謀時得知了真相。
馮氏女是頂善良的女子,在得知是因自己之故害得先皇后枉死時,愧疚不已。謝楊心知事情敗露,百般蜜語甜言企圖穩住馮氏女,可馮氏女卻始終不為所動。
她乾脆利落地同謝楊劃清界限,回到馮家之後,不久便鬱鬱而終。
臨終前,擔心謝楊對自家兄長族人不利,毀去了所有記載蠱蟲之術的書冊心得,讓兄長帶族人隱姓埋名遠走他鄉,離謝楊越遠越好。
可嘗到了甜頭的謝楊不肯放棄,馮章亦沒有馮氏女果決乾脆的決心。
他雖不如妹妹那般對蠱蟲秘術操縱自如,卻也並非一無所知。在謝楊的脅迫利誘之下,他開始為謝楊研製所需之術。
這些年來,雖不說成果頗豐,倒也並非一無所得。
用在謝祁身上以失他身體日漸孱弱的藥是其一,用在江懷允身上的同命蠱是其二。
他用了數年去研製同命蠱,擔心泄密,一直隱於江楚的深山之中。卻不料一時不慎,蠱蟲失控,又叫附近的百姓察覺。謝楊為絕後患,先是命范承光帶人屠盡知情人,又是借王聖手之口用天降瘟疫將此事輕輕揭過。
馮章到底只是尋常百姓,經此一事,深覺謝楊狼子野心,狠辣無情,後怕不已。
與虎謀皮,焉得善終?
江楚疫事後,他常膽戰心驚,難以安眠,再無力去為謝楊效命。
好在同命蠱既成,謝楊便也沒再為難他。只是在禪位之前,命他將蠱蟲下到江懷允身上。後來擔心留下把柄,馮章又照謝楊的意,隨他前往范陽留駐一二,直到景和元年除夕前後才被遣送回梓州。
江懷允思緒敏捷,當即問:「上元夜行刺的刺客可是護送馮章回梓州的人馬?」
謝祁微微頷首,道:「正是。上元夜前,周其得知我要和陛下一道出宮,深覺正是除掉我的好時機。可事出倉促,再從別處調兵遣將自然來不及。恰巧得知有一隊人馬途徑盛京,他便將那隊人馬調來行刺,想著行刺後再悄無聲息地啟程,正好省去善後的功夫,一舉兩得。誰料陰差陽錯,反被阿允擒入獄中。」
江懷允也未曾料到,去歲的一場上元行刺,竟有如此複雜的角逐。
謝祁是為了除去羽衛中曾在先皇駕崩之夜和謝楊裡應外合之人,再藉機令裴永年假死離京。
周其是為了替謝楊分憂,趁謝祁難得在恭順王府外現身的良機除掉他。
而他則只是謹慎起見,命羽衛和禁衛軍嚴防死守。
兩方各懷心思的人馬撞到一起,反被他坐收漁翁之利。
江懷允沉吟片刻,又淡聲道:「所以後來范承光才會出現在端州。」
謝祁再度頷首。
當時他們二人都以為,范承光出現在端州是為了被擒的刺客,以及通過被太上皇認下的謝祁的人馬去摸索謝祁的底細。可如今再看,想要藉機去摸清謝祁的底細是一,掃清有關馮章的蛛絲馬跡才是重中之重。
難怪端州時,范承光會說那樣的話。
江懷允捋清思緒,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冷靜問:「所以馮章眼下沒有解蠱之策?」
說話時,兩人緊扣的手並未鬆開。江懷允話音剛落,扣在自己手上的力道頓時一重。
他神色淡然地望向謝祁。
謝祁不知想到什麼,垂著眼睫,嘴唇張張合合,半晌,才堪堪擠出兩個字:「沒有。」
馮章本就不善此術,能研製出此蠱,俱賴早前曾偶然見過的妹妹的藏書,又苦心鑽研多年。可馮氏女亡故時,便已將所有的手稿銷毀殆盡,他又因為眼見江楚之事驚懼不已,自此對蠱術敬而遠之,哪有閒心去研製解蠱之策。
他想起昨日馮章面上的愧疚和懊惱,又恍惚間想起那個困擾他多時的夢境。
明明他承諾過會護阿允一生順遂,可到頭來,全成虛妄。
他身上的痼疾,因為阿允贈給他的甘松香有了頭緒,又因為阿允處事公允留了周其的命而有轉機。可阿允身上的蠱蟲,他卻束手無措。
明明早在端州時,范承光便已經透露過分毫……
謝祁倏地閉了閉眼,澀聲喚:「阿允,我——」
「只是眼下沒有對策而已。」江懷允雲淡風輕地啟聲。他行動自如的另一隻手覆過來,掌心的溫度順著手背傳過去,似乎有無盡的溫暖和力量一道席捲而去。
謝祁下意識擡頭。
四目相對。
江懷允目光平靜,聲音也淡然,仿佛林間的風,清爽宜人,一瞬便拂去謝祁所有的躁鬱和自責。
他說:「我會活下去,和你一起,共赴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