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不壽
2024-09-13 19:21:37
作者: 樓見溪
第107章 不壽
小皇帝被嚇得不輕,窩在江懷允懷裡,始終緊緊攥著他的衣襟。從勤政殿一直走到養心殿,直到被江懷允放在龍榻上,依舊沒有緩過神來。
他拉著江懷允的衣袖,緊張道:「無衣哥哥……」
「他沒事。」擔心嚇到他,江懷允聲音放得極輕,又側頭吩咐了雲青一聲。
小皇帝似乎並沒有被安慰到,眼中仍明晃晃地掛著憂慮:「那小王叔呢?」
「我也無礙。」江懷允任由他打量,從雲青手中接過溫水浸潤過的巾帕,生疏卻又格外小心地去擦拭小皇帝臉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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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被嚇得大哭一場,許久沒有緩過勁兒,如今白嫩的小臉兒上都是尚未乾涸的淚痕,眼圈紅紅的,一眼便看出他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可憐兮兮的。
小皇帝乖巧地仰著臉,水霧蒙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半晌,囁嚅著問:「是雲青去找小王叔過來的嗎?」
江懷允不加隱瞞地點頭:「是。」
小皇帝眼睫微顫,輕聲道:「早間的時候,王聖手還說小王叔的病情尚沒有起色……」他緊張地抿了下唇,視線躲閃著,弱聲問,「所以,是父、他故意說小王叔生病的嗎?」
他甚至連「父皇」都不願再叫,只用代稱含混過去,聲音愈來愈弱,到最後,幾乎情不可聞:「無衣哥哥……也知道嗎?」
江懷允動作一頓。
他一直都知道,小皇帝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或許是生來沒有母親,又鮮少有父愛的緣故,在察言觀色一道上,小皇帝向來敏銳。
先是發現向來以慈愛示人的父親忽然間性情大變,口口聲聲欲對謝祁除之而後快,再是看到本該閉門養病的他好端端出現在眼前。小皇帝這般聰明,有此聯想也不足為奇。
只是——
說到底,如今的局面都是大人之間的恩怨。他和謝祁從來都默契地不把小皇帝牽扯其中,卻沒料到發生今日這樣的意外。
江懷允看了眼縮在龍榻上,偏著頭不敢看他的人,眉心微微蹙起,給小皇帝擦臉的動作也緩下來。
往常哄小皇帝這種事,俱是由謝祁一人擺平。偏偏謝祁如今不在身邊,他又沒有謝祁三言兩語便能哄得人眉開眼笑的功力,如今看這情形,著實覺得棘手。
他沉默許久。
小皇帝到底年幼,沒有多沉穩的心性。察覺到殿內越來越安靜,他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愈發覺得恐慌,終於沒忍住,再度抽泣起來:「小王叔對、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他要……」
他強忍著淚水,抽抽嗒嗒的說話,愈發顯得可憐。
江懷允只得把他的小臉正回來,復又去給他拭淚。
小皇帝雙手去拽江懷允的袖口,吸著鼻子,委屈又頑強地小聲開口:「我讓無衣哥哥當皇帝,就沒有人敢傷害你們了。」
這話天真且誠摯。
江懷允問:「那陛下怎麼辦?」
「無衣哥哥和小王叔會保護我呀。」小皇帝眨著眼,眼神滿是信任。
江懷允細緻地擦乾淨他的眼角,放輕語氣,儘量不顯得冷淡地開口:「他不當皇帝,也沒有人能傷害我們。」
「可是——」小皇帝皺著眉。
江懷允看出他的擔憂,難得耐心解釋:「我留在宮裡,是因為有些真相,必須要在宮裡才能查清,並非全然是被逼迫。況且,只有在太上皇的眼皮底下,才會讓他掉以輕心,不會對我太過設防。陛下長大些就會明白,有些時候,示弱是為了更好的前行。」
似是擔心小皇帝不信,頗為善解人意地舉例道:「倘若我當真是被迫留在宮裡,單靠雲青,我如何能暢通無阻地走到勤政殿?」
這樣一說,好像也有些道理。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點頭,頓了下,又道:「可是皇帝本來就該是無衣哥哥的……」
「他可曾要你歸還?」
小皇帝回憶片刻,搖頭:「沒有。」
「那陛下就安心當皇帝。」江懷允把巾帕放在一旁,拉開被衾給小皇帝蓋好,輕聲道,「皇位不是任何人的私有物。陛下如今坐在這個位置,只要親政後能做一個公正嚴明、為民請命的好皇帝,那這皇位就是你的。」
他望著小皇帝尚有些困惑的眼神,認真道:「你無衣哥哥也是如此想的。」
「……真的嗎?」小皇帝抓著被角,遲疑著問。
「自然是真的。」
小皇帝似乎鬆了口氣,緊接著,又忐忑道:「可是,我怕我做不到……」
「別怕。」江懷允面色如常,卻溫柔地將小皇帝緊張地攥緊的五指撫平,啟聲道,「我和你無衣哥哥會一直陪著你的。」
他的語氣明明如往常一般淡漠,隔著手心,卻仿佛渡給小皇帝無限的信心。
他清澈的雙眼望著江懷允,小聲道:「小王叔說話算話哦。」
「嗯。」江懷允道,「算話。」
*
耐心將小皇帝哄睡,又確認他已經安穩睡沉之後,江懷允才返回勤政殿。
謝楊似乎猜到他會來,半點意外都沒表露,只不咸不淡地道:「坐吧。」
几案上擺了盞清茶,似乎已經擱置多時,有些冷了。
江懷允穩穩坐下,視線略一停留便移開。
「朕倒是小瞧你了。」謝楊一字一頓,眸中怒火難消,道,「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甚至設了羽衛重重把守,居然都沒能困住你。」
江懷允神情平靜:「還要多謝太上皇給本王留了機會。」
「朕豈會——」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謝楊倍感諷刺。
江懷允淡聲道:「羽衛只忠於皇族。」
這是謝楊曾經說過的話。此刻提起,絕不僅僅是重複一遍那麼簡單。
謝楊話音一頓,思緒飛快,倏地反應過來。
是了。
羽衛只忠於皇族,可皇族之人,並非他謝楊一個。
「是謝祁,」謝楊強壓著怒火,語調沉沉,「還是,謝昭?」
江懷允聲無起伏道:「陛下少不更事,太上皇以為他能做什麼?」
被他冷淡的神情一刺,謝楊猛地反應過來。昭兒還小,若非今日之事,仍會對他信任有加,又怎會吃裡扒外,反去幫著外人?
況且,這段時日,他鮮少讓昭兒脫離他的視線,縱是江懷允有心,也尋不到機會利用。
是他多慮。
謝楊告誡自己冷靜下來。他沉出口氣,須臾,開門見山地問:「宮裡既已困不住你,你還來尋朕作何?」
「來為太上皇指條明路。」
明路?
謝楊冷笑:「朕前路如何走,朕自會定奪,焉用你干涉。」
「太上皇還以為自己有路可走嗎?」江懷允反問,聲音平靜,落在旁人耳中,卻像極了落井下石。
「江懷允!」謝楊一怒,「朕願意放你一條生路,容你坐在這裡,可你不要得寸進尺。否則,縱是沒有羽衛,朕一樣有辦法將你困死在宮裡。」
「羽衛忠於皇族,段廣陽忠於本王,宮外自有謝祁料理。」江懷允一一細數,淡聲道,「除了這些,太上皇能倚仗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你——」
「太上皇縱然可以靠自己將本王困死在皇宮,可如今,太上皇敢棄自己的性命於不顧嗎?」
江懷允望著謝楊:對方原本盛怒已極,聞此言,仿佛有冷水兜頭澆下,令他霎時間僵在原地。
謝楊心驚不已,饒是故作鎮定,也藏不住眼中的難以置信和不穩的聲調:「你是如何知道的?」
江懷允執起杯盞抿了口冷茶,垂著眼道:「原本只是猜測。」
「你——!」謝楊氣結,單手指著他,一時間怒火中燒,胸膛起伏不定。
要冷靜。
他努力地克制心緒,雙目死死盯住江懷允。
「現在太上皇願意聽一聽本王的明路了嗎?」江懷允對他的怒氣似乎並無察覺,仍舊沉靜自若。
謝楊咬牙切齒:「你、說。」
「太上皇寫罪己詔頒布天下,陛下過繼到先皇名下,本王保陛下皇位永固。」
「你休想!」腦海中的「冷靜」二字全然被燃燒殆盡,謝楊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朕愛民如子,仁施天下,何罪之有?昭兒是朕的孩子,誰都別妄想把他搶走,他是朕的孩子!」
謝楊怒而踱步。
江懷允仍穩穩安坐,眼中只有平靜,一絲多餘的情緒都沒有。
「害先皇后殞命,謀奪皇位不正,為平息江楚之事殘殺百姓若干。」江懷允點到而止。
謝楊僵硬在原地。
都是聰明人,江懷允既然敢提出這些,絕不是空口白話,定然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證據。
江懷允停頓片刻,又道,「若太上皇執意要選別的路,本王自然無話可說。」
「朕還有別的路嗎?」謝楊沉默片刻,倏而諷刺一笑。
這些日子,他和謝祁在宮外鬥法,范承光被擒,無疑昭告了他的失敗。羽衛效忠皇族,段廣陽所率的禁軍又早已被江懷允收服,舉目四望,他早已無兵可調。
如今又被江懷允抓到致命的把柄……
即便他不肯走江懷允指的路,無論他如何掙扎,最終仍是他罪行難掩。與其如此,還不如保下昭兒的皇位……
好歹,也不算輸得太徹底。
沉思良久,他望向江懷允:「你如何能確保,朕照你說的做後,謝祁不會出爾反爾?」
「本王與他一體,本王之意,便是他之意。」
謝楊的視線始終定在江懷允身上,是以將他所有的神情盡收眼底。尤其是,他提到謝祁時,眸中不自覺流露出的溫和。即便轉瞬既逝,也被他精準察覺。
心思電轉間,謝楊猛地察覺到什麼。
他忽然放聲大笑:「難怪,難怪你要將昭兒過繼朕那個早逝的兄長名下。難怪……」
「朕即便輸了這一回又如何。朕有昭兒,只要他活著,朕就永遠不會輸!」謝楊暢快已極。
江懷允卻始終巋然不動,連半分眼神也沒給他。
謝楊此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快意道:「罪己詔,朕寫。過繼昭兒,朕也同意。可你們不要忘了,昭兒是朕的親骨肉,百年之後,昭兒的後輩依然要奉朕為先祖,日夜供奉,朕的血脈永遠都不會斷絕!」
得了他的答案,江懷允轉身便離,壓根兒不同他過多糾纏。
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懊悔和憤然,謝楊似乎有些遺憾。他出聲叫住江懷允,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你知道,朕當年在毒害先皇后後,為何寧願耐心等待,也不願對朕的短命兄長下手嗎?」
江懷允頓住腳步,沒有轉身。
謝楊顯然不在意,顧自開口:「因為朕知道,朕的那個兄長用情至深,只要先皇后殞命,他就絕對活不長。既然如此,又何須髒了朕的手。」
「如今亦然。謝祁的性子一點兒也不像朕那個兄長,可卻將他的情深學了十成十。朕就算駕崩,也是一命換兩命,不僅不虧,反而還賺。」
謝楊望著江懷允的背影,胸中暢快,語氣卻帶著幾分惡意: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此二者,謝祁占全。」
【作者有話說】
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被謝楊氣到,但沒關係,這不是他的最後下場。
*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前半句出自《書劍恩仇錄》,後半句暫時沒有找到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