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行刺

2024-09-13 19:21:35 作者: 樓見溪

  第106章 行刺

  先皇太子病癒,在金鑾殿當眾詢問歸還皇位一事,不僅在朝臣間掀起軒然大波,消息不脛而走,就連市井民間也是議論紛紛。

  當年先皇太子因生父駕崩,因年弱無力,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給叔父。叔父百般推辭,雖說最終還是承繼大統,但踐祚當日,為昭顯其並無鳩占鵲巢之心,特下明旨,承諾在先皇太子及冠病癒後,便將皇位物歸原主。

  這樁「叔慈侄孝」的事跡至今仍在民間譽作美談,廣為流傳。

  百姓或許不關心誰當皇帝,更不清楚朝堂間的暗流涌動,但他們都有著大同小異的樸素觀念:

  既承諾了要將本就屬於我的東西歸還,那便不能言而無信。

  消息最初傳揚開來的時候,百姓不約而同地想著,既然太上皇早先便承諾了要歸還皇位,如今先皇太子病癒,又有智識過人的攝政王親自教導,那他重登皇位便是理所當然之事。

  可當將近一月的時間過去,這樁事仍沒有下文時,百姓漸漸覺出不對之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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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的時間說短不短,可說長亦算不得長。當年親身經歷過這樁「禪位」之事的百姓大多都健在,稍一回憶,再三三兩兩的閒談一二,便能將許多往事拼湊得七七八八。

  太上皇年輕時,素來有逍遙恬淡的美名。可就是這樣一個遍游四境、行蹤不定的人,卻能在先皇驟然去世時,分毫不差地出現在盛京為其料理後事,又十分巧合地碰上本該登基的先皇太子染病主動遜位,再順理成章地成為新皇,怎麼看,都幸運得有些過頭。

  若單只有一樁尚且可以用「巧合」二字解釋,可當「巧合」多了,難免就引人懷疑。

  有人猜測,太上皇當年所謂歸還皇位的承諾,只是信口胡謅,壓根兒沒準備兌現;也有人猜測,太上皇遠沒有表面上那般淡泊名利、不慕權勢;更有甚者,懷疑起當年的種種巧合都是太上皇故意而為……

  一時之間,關於此事的討論甚囂塵上,屢禁不止。

  甚至於,預測太上皇打算何時兌現承諾反而成了盛京民間的一股風潮,引得百姓翹首張望,齊齊等著下文。

  這股浪潮從盛京湧向四面八方,不僅沒有止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就連駱修文這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也略有耳聞。

  起初他以為是謝王爺為了向太上皇施壓,刻意造勢,是以並未放在心上。

  可當馬車行在長街上,又有相關的言論傳進耳中時,駱修文覷了眼倚著車廂壁閒適翻書的人,終於沒忍住出聲感慨,嘆王爺此計果然妙極。

  畢竟如今民心所向,縱然太上皇有心置之不理,在民聲鼎沸的形勢下,也不得不回應。

  除非他再也不想要任何的好聲名。

  謝祁慢條斯理地翻了頁書,輕描淡寫地道:「這樁事本王並未干涉。」

  駱修文愣了下。

  一旁的康安笑著解釋:「駱公子誤會了。市井間熱火朝天的議論皆是百姓自發傳揚,王爺並未命人在暗中推波助瀾。」

  駱修文聞言微訝:「單只是百姓口口相傳,居然能有如此聲浪?」

  「人嘛,誰還不愛湊個熱鬧。」康安露出一個輕快的笑,半掩著嘴,神秘兮兮地道,「況且,王爺打小名聲就好,病了多年,百姓都憐著他呢。」

  經他一提點,駱修文便瞬間瞭然。

  人的性情複雜難解,偏偏「憐弱」是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一面。

  謝王爺少孤失怙恃,又染病多年,幾次從鬼門關前走過,百姓本就對其頗為愛憐。再加上他仰承先皇仁政的餘蔭在先,又有遜位大義在後,多年來潔身自好,從未有過行差踏錯之舉,百姓怎會不下意識偏向於他?

  而太上皇堂而皇之的毀諾之舉,更是讓百姓對謝王爺的憐惜增至巔峰。

  市井間的熱烈討論,何嘗不是另一種聲援。

  倘若有官員在苗頭剛起時就出手鎮壓,就不會變成眼下這種局面。偏偏負責此事的禁軍和大理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一來,這股聲浪演變成如今這副群情激憤的情勢,倒也在情理之中。

  駱修文慢慢捋順思緒,神思還未清明,康安驟然間緊張高呼:「王爺小心——!」

  喧囂中似乎傳來羽箭破空之聲。

  他還未回過神,猛然間就被人扣著肩膀摁下來。尖銳的箭鏃險險擦過他的耳側沒入車廂壁,耳畔只余羽箭錚鳴之聲。

  駱修文死裡逃生,額上生生冒了層冷汗。

  馬車尚未駛出長街,光天化日之下驟然生變,周遭的百姓無不驚恐逃竄,駿馬嘶鳴,攤位四倒,原本井然有序的長街眨眼間就亂作一團。

  行刺之人一箭未中,挽弓拉箭,更多泛著寒光的冷箭朝馬車襲來。

  馬匹受驚失控,瘋了似的在長街上橫衝直撞。

  「跳。」謝祁冷靜出聲,鬆開手,率先借力跳下馬車。

  回過神的駱修文和康安緊隨其後,不待站穩,扎滿羽箭的馬車就已奔出視線。

  「王爺!」康安踉蹌著擠過去。

  謝祁身姿頎長,站在慌亂的人群中,顯得分外鎮定:「本王無礙。」

  他說著,擡眼望向三丈開外已經和人纏鬥在一起的行刺之人。那人穿得尋常,面上覆了層普通至極的面具,遮住泰半容顏。

  康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心有餘悸道:「幸好子平來得及時。」

  街上喧鬧不止,好在行刺之人已經被韓子平率人纏住,段廣陽亦親率禁軍及時前來安撫百姓。

  謝祁只看了片刻便斂回視線,沉聲道:「先回府。」

  *

  長街距攝政王府還有一段距離。

  馬車不知所蹤,此處風波尚未平息,更是無馬可乘,三人只得步行回府。

  他們雖走得不慢,可到底比不上乘馬疾行。剛到正廳,韓子平便帶著渾身被捆縛的刺客前來復命:「王爺。」

  謝祁應了聲,不緊不慢地輕啜口茶,才起身緩緩走近被迫癱軟在地的刺客。

  他擡手抽出韓子平手中的長劍,劍刃鋒利,不斷逼近刺客的頸間。

  刺客似乎並不意外,在捆縛中用力挺直身子,引頸就戮一般閉上眼。

  「你以為本王會殺你?」謝祁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鋒利的劍刃上移,貼在他的耳側。緊接著,手腕一轉,挑斷耳邊的絲線。

  下一瞬,緊緊覆在面上的面具再無支撐,倏地掉落,面具之下的真容終於露出水面。

  「范承光?!」康安驚訝出聲,滿臉的不敢置信。

  向來穩重的韓子平亦面露訝然。

  謝祁微眯起眼,仔細打量他的相貌。半晌,緩緩道:「范承光在端州時已經命喪本王之手,你又是誰?」

  刺客眸中飛快划過一抹憤恨,繃著嘴緘口不言。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駱修文,在這時忽然出聲:「我見過你。」

  正廳中的視線齊齊移過去。

  駱修文篤定道:「洪曦十三年,你去過江楚。」

  洪曦十三年,正是江楚瘟疫橫行之時。

  謝祁垂眸打量著眼前的「范承光」,手中的劍刃從他的側臉划過。半晌,語調平靜道:「你們是雙胎。」

  范承光早已亡在端州,他和韓子平都親自確認過,絕不可能有差錯。眼前這人面上並無其他面具,又和已經亡故的范承光長相一般無二,除了雙胎,謝祁不做他想。

  「你倒是比你的兄弟沉穩些,他臨死前,可沒有你這般默不吭聲。」謝祁回憶似的出聲。

  「范承光」仍是沉默,可周身的氣息卻是一變,呼吸聲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

  謝祁恍若未聞,依舊雲淡風輕地說著:「你不開口也無妨,到這個地步,你的主子已然黔驢技窮,也不枉本王以身作餌,冒險誘你現身。你放心,待除去你的主子,本王會親自送你赴黃泉,也不算辱沒了你們主僕三人的恩義。」

  「范承光」低低一笑,啞聲道:「我記性素差,許多事已經忘了十之八九。恭順王縱是晝夜審問,也只是白費功夫。」頓了頓,話音一轉,道,「不過有一樁事我記得還算清楚,倒是可以向王爺透露一二。」

  他渾身被縛,只有脖頸尚能移動。如今他擡首,對上謝祁的視線,風馬牛不相及地問道:「太上皇三月間在范陽養病的時候,攝政王可還安好?」

  「你也要拿攝政王來威脅本王?」謝祁面上的溫和笑意頓斂。

  「范承光」或許聽出了言外之意,或許壓根兒就沒入耳,只自顧自道:「想來那時間攝政王的身子應當也不大安。畢竟太上皇都已經病得臥床不起,攝政王又怎會倖免於難呢……」

  謝祁心口猛然一緊,聲音也冷下來:「你這話是何意。」

  「恭順王身側既有江楚疫事中的倖存之人,又擒了馮章,難道他們都沒有告訴王爺?」他的視線滑過駱修文,最終落在神情冷凝的謝祁面上。

  仿佛壓抑了許久終於可以一解心中憤恨,他眼中凶光畢現,死死盯著謝祁,陰狠著聲音,一字一字道:「當年江楚之事,名為瘟疫,實則是蠱蟲失控。同命同源的蠱蟲,母蠱既亡,子蠱亦不能獨活。」

  「太上皇就在勤政殿,恭順王有心冒天下之大不韙手刃叔父——」他頓了頓,聲音諷刺,「可你敢嗎?」

  *

  與此同時,長街動亂一事終於擺到謝楊的案頭。

  前來稟告之人匍匐跪地,戰戰兢兢不敢擡頭。

  月前太上皇便下了誅殺恭順王的令,可這段時日,恭順王始終窩在攝政王府閉門不出,就連太醫前去奉命看診,也只能獨身進去。

  府衛到處都是,攝政王府轄製得如鐵桶一般,他們壓根兒尋不到時機。

  偏偏太上皇愈發急切,耐心幾乎要耗盡。

  范大人走投無路之下,明知今日恭順王出府定有陷阱,也不得不抓住這個時機以身犯險。

  若是賭贏最好不過,偏偏擊殺不成反被擒。

  想也知道,太上皇如今定然盛怒不已。

  稟告之人緊張地跪伏在地。

  謝楊死命捏住奏報,朝下狠狠一摔:「一群廢物!」

  「太上皇息怒。」

  「一個月的時間,你們要什麼朕給什麼,結果卻連區區一個謝祁都除不掉,反而讓朕自斷一臂。你們說,朕養你們何用?!」謝楊火冒三丈,罵了一通仍不解氣,又順手拿起手邊的瓷杯「欻」地扔出去,狠聲道,「斬草不盡,後患無窮。若早知如此,朕當初便不該心慈手軟,留他性命——誰!」

  殿中的宮人早被屏退,丁點兒的動靜都清晰可聞。

  謝楊即便怒極,也警惕十足,一聽到動靜,當即就察覺。

  跪在地上的下屬眼明手快地起身去擒,卻在看清那人的相貌時猛然一愣:「陛、陛下?」

  謝楊聞聲也一驚。

  小皇帝愣怔著呆立在原地,見到謝楊喊著「昭兒」走近,忽然一顫,雙眼圓睜,驚恐著後退,轉身就要跑。

  下屬忙在謝楊的示意下控制住他。

  「昭兒什麼時候過來的?」謝楊蹲在小皇帝身前,從下屬手中接過小皇帝,按著他的雙肩,努力和顏悅色道,「是不是父皇嚇著你了?昭兒莫怕……」

  「我要小王叔,要無衣哥哥,你走開……」小皇帝驚恐地失聲尖叫。

  「昭兒乖。」謝楊苦口婆心地溫聲安撫。

  小皇帝卻始終掙扎不已,身上的疼並著方才的震驚齊齊湧入腦海,小皇帝終於崩潰大哭:「你要殺無衣哥哥,我聽見了。小王叔,我要去告訴小王叔,鬆手……」

  小皇帝哭鬧不已,即便是淚眼朦朧,謝楊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眸中的害怕。

  害怕?

  他的親生孩兒害怕他?

  謝楊倍感諷刺,仿佛被這抹視線刺痛,忽地用力,高聲喝道:「是,朕是要殺他,朕是要殺你的無衣哥哥。可那又如何?如若不除去他這個嫡脈正統,你安能在皇位上高枕無憂?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為了你能在朕去後再無後顧之憂!你是朕的孩子,怎麼能不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我不要當皇帝,我要無衣哥哥,我要小王叔……」小皇帝淚眼迷濛地哭嚎。

  謝楊掐著他的肩膀用力搖晃,目眥欲裂:「你怎麼可以不當皇帝?朕的半生榮耀,亡後聲譽全系在你一人之手。你若不當皇帝,誰來為朕定諡號,誰又來維護朕的身後名?你難道要把這些都拱手交到謝祁手中嗎,啊?」

  小皇帝仿佛什麼也聽不見,只一個勁兒搖頭掙扎,嘴裡喃喃喊著「小王叔」「無衣哥哥」……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似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謝楊終於鬆開小皇帝,起身朝外看去。他眯了眯眼,看清出來人的相貌,從牙縫中擠出字來:「是、你。」

  摔倒在地的小皇帝失了桎梏,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要奔出殿外。還沒跑出多遠,便被驟然闖進殿內的人攔住,彎身似要抱他。

  他下意識去躲。

  頭頂傳來似曾相識的聲音:「是我。」

  小皇帝仰臉,隔著眸中厚重的水霧辨認出來人的相貌。

  他愣了一瞬,緊接著,像是倦鳥歸巢一般,哭著撲進他懷裡,抽抽嗒嗒地喊:「小、小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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