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參湯

2024-09-13 19:18:45 作者: 樓見溪

  第16章 參湯

  謝祁咬字清晰,眉目含笑,處處透露著真誠,絲毫看不出調侃玩笑的意味。

  

  江懷允懶得和他多言,聲無起伏道:「本王不想見你。」

  話落,拾級而上,只留一個筆挺清瘦的背影。

  謝祁嗓音帶笑,揚聲喊:「攝政王留步。」

  江懷允步子如常,好似未聞。

  冬夜裡凜冽未褪,刺骨的風一吹,恰好順著謝祁說話的檔口灌進喉嚨。他一時不防,嗆得輕咳起來。

  咳嗽聲不大,但耐不住深夜寂靜,落入人耳中,只覺驚心動魄,好似連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

  江懷允腳步下意識停了片刻。

  這須臾的瞬間,被謝祁敏銳的捕捉到。他邊咳著,邊含混不清地重複:「攝政王留步。」

  江懷允立在石階上,聞言轉身。石階不高,他站在第二階,才堪堪高出謝祁寸許。

  謝祁已經平復下來,微微擡了下頜,溫和地問:「攝政王不請我進去坐一坐?」

  江懷允垂眸覷著他。

  謝祁直視著他的眼睛,坦蕩從容。

  月色明亮乾淨,伴著燈籠灑下來的燭光,正將此處的黑暗驅散得一乾二淨。謝祁略顯蒼白的面色,在這方明亮中一覽無餘。

  他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病情方愈,正是見不得風的時候。偏偏冬夜裡最是寒涼,風一吹,饒是康健如江懷允,都覺刺骨,遑論是謝祁。

  江懷允抿了下唇,視線落在他氅衣下的單薄衣袍上。

  謝祁似有所察,笑了下,道:「夜裡涼,我站這兒等了攝政王許久,不知能否有幸,討杯熱茶暖暖身子。」

  江懷允仍舊面色淡淡,移開視線,轉身時道:「進來吧。」

  謝祁道了聲謝,由康安攙著,慢悠悠地走進去。

  王府的規制大體上差別不大,內里構造如何卻端看主人喜好。謝祁無暇在夜裡欣賞攝政王府的景致和構造,只知這迴廊委實又繞又長。

  他跟在江懷允身後,始終維持著落後一步的距離,走得倦了,目光便似有若無地打量著斜前方的人。

  江懷允骨架小,身量雖高,卻顯得清瘦。他只穿了件利落的深衣,雙手攏在袖中,行走間衣袂翻飛,微蜷的指尖若隱若現。再往上,手背和手腕卻藏得嚴嚴實實,怎麼也不肯露出來。

  謝祁定睛在他指尖的位置,無意識地想著,指尖往上是白皙的手背,手背再往上,是纖瘦的手腕,手腕上骨骼清晰,腕骨一處有明顯的凸起,凸起的地方,應該嵌著一粒似血的紅痣……

  一聲驚喜地「王爺」打斷了謝祁的思緒。回過神來,他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趕緊偏開視線。

  管家眉開眼笑地迎上來:「王爺回來啦,膳房的灶上還煨著參湯,正熱乎呢,老奴這就去給王爺盛來。」怕江懷允拒絕,轉身就跑,沒兩步,想到什麼,又扭頭問,「老奴是給王爺送到書房還是寢居?」

  「書房。」江懷允言簡意賅地回,頓了下,續道,「要兩碗。」

  謝祁站在江懷允後面,又被一旁的漆紅柱擋著,管家沒有看到,還以為是江懷允今夜胃口大開,怔愣一瞬,喜不自勝地應了聲好,忙不疊盛湯去了。

  謝祁走至他身旁,偏頭笑問:「夜深了,管家瞧著又上了年歲,攝政王怎麼不將沏茶的事兒一併交給他,免得他來回奔波。」

  「府上沒有茶。」江懷允淡淡道,「今夜只有參湯,若是不喜,府門在後。」

  江懷允擡步便走。

  謝祁停留在原地,低低笑了聲。

  書房重地,按說應該避嫌。可既然江懷允主動帶著他往書房走,謝祁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管家興許是太過了解江懷允,知道他定會來,書房中早早燃上了地龍,暖融融的,謝祁原本不覺得多冷,一進來這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五指凍得有些僵硬。

  條理分明地桌案兩側各一支燈燭,燃得正旺,似是因著有人來,火苗雀躍地跳動著,像是在迎人。

  謝祁自覺地在書桌不遠處坐下,椅子正對著窗戶。他慢吞吞地活絡著有些僵硬的五指,看著映在窗戶紙上的影子。枝椏橫斜纖細,舒展著錯開交疊,看上去頗具風骨。

  絲絲縷縷的梅香縈繞在房中,梅枝被窗外明亮的月色一映,鋪在窗紙上繪就了一副風雅生動的水墨圖。

  謝祁笑了下,側頭看向已經在專注研磨的江懷允,曼聲道:「梅枝作畫,梅香怡人,攝政王種的這株梅樹倒是頗具巧思。」

  江懷允眼也不擡:「管家移栽的。」

  謝祁對江懷允的管家倒是頗有些印象。當年謝楊領回江懷允時,管家就跟在江懷允身邊伺候。十幾年過去,江懷允從皇宮搬到攝政王府,管家從來隨侍在側,忠心得很。

  正想著,書房的門從外推開,管家端著兩盅還冒著熱氣的參湯,走得穩穩噹噹,笑著道:「王爺先將手邊的奏摺放一放,趁湯熱乎,先喝——」

  擡眼看到笑意盈盈的謝祁,管家腳下踉蹌了下,憑藉多年經驗,行動先於意識地穩住身子。他瞪圓了眼睛,震驚道:「恭、恭順王?」

  似是以為眼花,管家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的人仍舊沒有消失。

  他吶吶地轉頭看向江懷允,見他沒有解釋地意圖,又轉回頭看向謝祁,神情頗有些呆滯。

  謝祁微微頷首。

  管家回來神,朝著謝祁行禮問安,又轉頭向江懷允弱聲請示:「王爺要兩碗參湯,可是有恭順王一碗?」

  江懷允淡淡「嗯」了聲。回應完,沒有聽到管家遞湯的動靜,狐疑地擡頭望去。

  管家有些崩潰地站在原地,兩手端著托盤,托盤上靜靜放著兩盅參湯,看上去有些無所適從。

  江懷允問:「怎麼?」

  管家吶吶道:「可、可是……」

  平素里口齒伶俐的管家鮮見的嘴笨舌拙起來,他磕磕絆絆地續道,「我以、以為只有王爺一個人喝,只順手拿了一隻湯匙。」

  江懷允:「……」

  謝祁頗覺好笑,揚了下眉,望向江懷允,可惜道:「看來攝政王府上的參湯我是沒有口福了。」

  江懷允懶得理他,埋頭研磨,淡淡道:「給他,本王不用。」

  管家有些猶豫,卻也知道這是最妥帖的辦法。天涼,他再跑一趟膳房,回來時湯都涼了。

  思及此,管家再不耽擱,往謝祁手邊放了一盅湯並一隻湯匙,另一盅湯孤零零地擱在江懷允手邊。

  怕打擾他們議事,管家躬身告退。

  江懷允將湯盅上蓋子掀開,拿了本奏摺開始看。謝祁饒有興致地盯了會兒,手背在湯盅外邊貼了下,溫熱不燙手,約莫是湯盅隔熱。

  他雙手抱著湯盅,也不用湯匙,只慢慢地啜飲著。有些燙,他喝得慢,只用了幾口,便覺得身上的寒冷散了不少,有些僵冷的手指也暖和下來。

  江懷允始終在處理奏摺,約莫處理了五六本的模樣,才擱下筆,伸手去端湯盅。

  謝祁適時道:「湯匙我用不上,康安,給攝政王送去。」

  江懷允擡眼望過來,謝祁正抱著湯盅,喝完僅剩的參湯,一旁的湯匙仍舊是管家放置時的位置,分毫沒有挪動。

  他斂回視線,端起湯盅,另一隻手接過湯匙,垂眼問:「參湯用完了?」

  話里趕人的意味不加掩飾。謝祁故意裝傻,「嗯」了聲,一臉饜足。

  江懷允用著湯,見他沒有起身的意圖,直白提醒:「你該走了。」

  謝祁毫無被驅趕的自覺,反而笑了下,遞給康安一個眼色,待他出去,才曼聲道:「想見我的是攝政王,趕人的也是攝政王。攝政王如此反覆無常,可是將我這副孱弱的身子骨折騰得不輕。」

  江懷允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眉,實在不知他想見謝祁的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他不想糾纏,語氣愈冷地重複:「本王不想見你。」

  「是我想見攝政王。」謝祁從善如流地改口,頓了下,笑著道,「我來請攝政王高擡貴手,放了我的人。」

  江懷允嗓音冷淡:「你若急著要,自行去刑部天牢領。」

  「攝政王明知他是我的人,容忍了兩三日,卻在今日因段統領拎出了那人才做處置,不就是想替我遮掩?」謝祁緩緩開口,視線落在江懷允身上,拖腔帶調道,「我若是親自去領人,委實辜負攝政王一腔好意。」

  康安稟告時,謝祁說此計未敗,正是因著這個緣由。江懷允被跟了三天,始終容忍。今日段廣陽多事,將人拎出來,他若是不處置,容易惹人生疑。卻又不想暴露此人和謝祁有關,才說只關幾日便放。

  謝祁深知,他和江懷允委實沒有太多情分可言。如此為他著想,恰恰說明,江懷允心中還是有愧。

  被挑破了心思,江懷允卻沒什麼觸動,只面色微寒地警告:「事不過三,這一次便罷,若再有下次,本王絕不會手軟。」

  謝祁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說出話卻帶了幾分微不可察的挑釁:「本王倒是想知道,攝政王不留情面時會用什麼手段。」

  若是順著他的話回,不知要糾纏到幾時。江懷允沒心思喝湯,擱下湯盅。湯盅落在桌案上,碰撞出沉悶的一聲響。

  他望向謝祁,冷聲道:「直接說你的來意。」

  謝祁不避不讓,挑明道:「我想從攝政王手中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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