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甘松

2024-09-13 19:18:32 作者: 樓見溪

  第8章 甘松

  花滿樓是盛京城頗負盛名的風月場所。

  一到入夜,整條街花燈高懸,映照得月色也要遜色三分。來往人群熙攘,金石絲竹之音靡靡,裊裊餘音不絕於耳。

  江懷允皺著眉,越過一眾朝他嬌聲招攬的鶯鶯燕燕,邁向二樓右手邊的一處房間,推門而入。

  房間裡早有人在緊張徘徊,聞啟門聲,登時眉頭一松,朝進門之人行禮:「攝政王千歲。」

  江懷允淡淡應了聲,目光落在正中央煙霧徐徐的熏爐上。

  大理寺卿循著視線看去,解釋道:「這房中原本點的檀香味重,恐會擾了菜色氣味。故而臣今日讓人換了甘松香,味清冽,正能驅散原本的香氣,又不至於敗了佳肴本味。」

  

  江懷允微微頷首,移開視線。

  「王爺這邊請。」大理寺卿恭敬地引著江懷允在上首落座,桌案上已經擺好色香俱佳的菜色。他擊掌兩聲,身著輕紗、身姿曼妙的六位女子手執酒壺,魚貫而入。

  甜膩的脂粉香衝散了房內醒神的甘松香,江懷允不適地皺了下眉。

  大理寺卿沒注意,兀自笑著介紹:「這些均是花滿樓的招牌菜色。這一道名曰『芙蓉豆腐』,新鮮豆腐置於井水中,泡去豆氣,留井水之甘甜;隨即入雞湯之中滾沸,沾其鮮美,鹹甜適口,質嫩味美①。還有這酒,乃是……」

  江懷允擡了擡手,打斷大理寺卿的滔滔不絕,冷淡道:「房大人邀本王前來,只是為了與本王說這些?」

  「自然不是。」大理寺卿面色一滯,隨即恢復如常,笑道,「王爺先行用膳,酒足飯飽後,臣再與王爺談公事。」

  江懷允眸色冷冷,未置可否。

  大理寺卿權當他默認,招手讓姑娘們上前給江懷允倒酒。

  美酒入杯,酒色清澈,輕紗若有似無地遊走在江懷允的眼前,好似無意一般划過他的耳側。

  大理寺卿見他未露不適,執起酒杯,借著寬袖掩去面上志在必得的笑。

  房裡乍然傳出「嘭——」的一聲,酒杯被重重擱在案上,江懷允眉目冷凝,吐字清晰:「出去。」

  他的聲音不重,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強勢。

  大理寺卿心下一慌,意有所指道:「可是這杯酒不和王爺心意?燕燕姑娘手上的是窖藏過三年的潯酒,似紹興酒,卻更清辣,②王爺大可一品……」

  江懷允望向大理寺卿,後者在他波瀾不驚的眼神中登時收聲。

  江懷允一字一字問:「房大人與同僚洽談公事,皆是如此?」

  大理寺卿吶吶道:「臣、臣……」

  江懷允對著戰戰兢兢的姑娘們重複:「出去。」

  屋中究竟何人不能惹一目了然,女子們識趣退下,很快房內只剩下江懷允和大理寺卿兩人。

  安靜的房間中,只有江懷允屈指輕敲的聲音。一下一下,無聲的威壓兜頭壓下,大理寺卿再也維持不住表面鎮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理寺卿顫抖道:「王爺息怒,臣今日延請王爺來,實為——」

  「為了上元夜刺殺一案?」江懷允截斷他的話,一語中的。

  大理寺卿愣了下,轉念想到憑藉江懷允的本事,能查到這裡不足為奇。他頓了下,垂頭道:「臣正是為此事而來。」

  江懷允盯著他:「本王是不是說過,此案歸刑部審理,任何人不得窺伺案情。」

  他的聲調有些冷,可話明白到這個地步,大理寺卿反而鎮定下來。他仍跪在地上,直起上半身,拱手道:「王爺明鑑,臣因此事而來,非為窺伺案情。只是大理寺掌刑獄,此案由大理寺審理才是名正言順。王爺卻讓刑部越俎代庖,臣百思不得其解。」

  大理寺卿說到最後,義憤填膺。

  江懷允面無表情:「所以房大人是在質疑本王的決定。」

  大理寺卿一噎,梗著脖子道:「臣只是求一個公道。」

  江懷允不為所動:「房大人認為本王有失公允,卻來尋本王討公道,豈非自相矛盾?」

  大理寺卿滯了下,正氣凜然道:「大理寺掌刑獄乃是我朝慣例。臣自洪曦元年入朝為官以來,還未見過有任何刑獄案件越過大理寺,交由刑部審理的先例。太上皇提拔臣任大理寺卿一職時,曾言之諄諄,告誡臣要本分為官,公正清廉。臣自認,未曾有分毫行差踏錯之處,王爺卻如此冷待臣,臣不服。」

  「房大人既知道如今不是洪曦年間,還拿太上皇來逼迫攝政王,倒是對太上皇很是忠心啊。」

  忽然傳來一道含笑的嗓音。

  江懷允擡眼看去。

  謝祁倚著門,往裡看了下,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曼聲道:「我思慮著是哪位大人沒有憐香惜玉之心,讓幾位姑娘梨花帶雨地跑出來。原來是攝政王和房大人啊。」

  他緩步進來,旁若無人地在江懷允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下,視線游移一圈,落在熏爐上,一語道破,「甘松香,沒想到在花滿樓還會有人燃這種香。」

  大理寺卿喊了聲「王爺」,又看向江懷允,躊躇道:「攝政王……」

  「房大人有話便說,遮遮掩掩地像什麼樣子。」謝祁熟稔接話。

  大理寺卿氣焰稍斂,委婉道:「臣與攝政王談公事,恭順王在此,恐怕多有不便。」

  謝祁意味深長地笑了聲:「原是本王擾了二位的好事。」

  大理寺卿緊張地擦了下額上滲出的汗。

  謝祁不緊不慢道:「可方才的話已然落入本王耳中,房大人字字句句指責攝政王行為不妥,甚至拿已經在范陽行宮頤養天年的太上皇施壓,妄圖左右攝政王的意願。此時讓本王迴避,房大人究竟是怕本王聽了公事,還是想趁四下無人為所欲為?」

  謝祁的尾音揚了下,房大人登時一哆嗦。

  謝祁似笑非笑道,「房大人心,委實可誅。」

  豆大的汗珠沁出來,房大人一改咄咄逼人的氣勢,登時跪伏在地,驚慌道:「臣之忠心,日月可表,攝政王明鑑!」

  江懷允面無波瀾,轉頭看向謝祁。

  謝祁若有似無輕嘆一聲,有些苦惱地對上他的視線:「上元夜刺殺,本王如今回想仍是心驚肉跳,正盼著刑部尚書好好審理出結果,好寬寬本王的心。可房大人如此三番五次的阻撓審案,實在讓本王不得不懷疑房大人的居心。」

  頓了下,謝祁移開視線,落在瑟瑟發抖的房大人身上,意味不明道,「房大人若當真心系案情,不如暫且去天牢委屈些時日,喬裝改扮探一探刺客的深淺。這也算是為攝政王分憂。攝政王,我說得可對?」

  大理寺卿表情一僵,期期艾艾地看向江懷允。

  江懷允淡淡吐口:「房大人若有此心,本王不勝欣喜。」

  謝祁笑意漸深。

  大理寺卿霎時面如菜色,不甘心地掙扎:「太上皇曾——」

  江懷允目露不耐,聲音冷下來:「房大人既對太上皇如此忠心耿耿,明日本王就遣人護送大人去范陽行宮,與太上皇共敘君臣情義。」

  「臣失言,王爺恕罪!」大理寺卿連連告罪,驚慌失措。

  謝祁好心提醒:「多說多錯,房大人還是趕快回府吧。」

  大理寺卿顫著望了江懷允一眼,見他面如寒霜,心頭一凜,再不敢多言,跌跌撞撞地告退離開。

  謝祁笑著望向江懷允:「方才聽到房大人拿太上皇施壓,恐攝政王受欺,一時沒忍住推門而入,攝政王不會怪罪吧?」

  江懷允沒搭腔,只是看著他,微微蹙起了眉:「你怎麼在這兒?」

  謝祁早在決定進來時就已經想好了回應之策,他笑了笑,道:「本王與這花滿樓的思思姑娘頗為相熟,今夜正是來見思思姑娘。」

  江懷允目光落在謝祁身上,看得謝祁有些不適。

  「攝政王怎麼這麼看著我?」謝祁不解其意,自顧自猜測,「可是房大人擾了王爺享樂的心情?」

  說到這裡,他心中一動,順水推舟道,「這無妨。思思姑娘溫柔體貼,正好能當攝政王的解語花。念在王爺曾相救於我的份上,本王願意割愛……」

  他一邊冠冕堂皇的說著,一邊心裡盤算著將美人給他送來。至於他胡謅的「思思」名姓,謝祁暗想,他說叫思思,那便就是思思。

  江懷允視線定在言笑宴宴的謝祁身上,腦子裡忽然浮現出另一樁事。

  王聖手說謝祁的身子虧空的厲害,原先江懷允以為是謝祁病情真的棘手,如今算是明白了。

  江懷允難得流露出些許怒氣。他費盡心思養身體,卻始終沒能如願,早早亡故。可謝祁的病情分明可以不惡化的如此之快,他卻分毫不懂珍惜。

  江懷允冷冷截斷他的話:「縱慾傷身,王爺多節制為妙。」

  話音落地,移開視線,看也不看謝祁,起身就往外走。

  手剛搭上門框,忽然聽到身後劈里啪啦、瓷器落地的動靜。

  江懷允腳步一頓,往後掃了眼。

  謝祁脫力似地扶住桌案,勉強撐著身體,渾身發抖道:「……這香不對。」

  【作者有話說】

  小謝:無中生思。

  抱歉來晚了!沒有想到居然這麼快就原形畢露,沒辦法卡點更新QAQ

  ①化用《隨園食單》:用腐腦,放井水泡三次,去豆氣,入雞湯中滾,起鍋時加紫菜、蝦肉。

  ②化用《隨園食單》:湖州潯酒,味似紹興,而清辣過之。亦以過三年者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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