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死生契闊(四)
2024-09-10 20:15:00
作者: 郁都
第138章 死生契闊(四)
說話之間,酆都城中的煙雲越來越濃,已經到了廢墟之外什麼也瞧不清楚的地步。
謝蘇在鏡花水月境中見過酆都往日的景象,自然知道這煙雲與陰長生脫不去關係。
往日數度與陰長生交手,面對的總是他用蠱術捏出來的化身,修為最高的也不過就是謝蘇在崑崙問劍峰斬落的那一個。
陰長生自己說過,那個化身只有他的三成法力,如今見到他一招便斫了鬼王的項上頭顱,又逼得鄭道年連出手抵抗也是不能,不得不使出龜息之術避其鋒芒,謝蘇便知道陰長生那日所言,並沒有誇大之處。
他可是千年之前就過得天門的人物。
而陰長生的陣法也已經將酆都的生魂和鬼差全數捲入,令偌大一個酆都成了一座空城,他已占盡上風,為何不肯顯露真身?
謝蘇注視著頭頂的煙雲,神色不曾鬆弛下來。
明無應看他一眼,忽然問道:「那個空明天,要怎麼樣才能過去?」
「你問這個做什麼?」
明無應做事情向來隨心所欲,謝蘇是知道的。他有時正經說話,旁人萬萬不可當真,可他有時說話就如玩笑一般,卻不能等閒聽之。
看到謝蘇的眼神,明無應反而笑了笑,問道:「我是長得很醜嗎?」
謝蘇一怔:「當然不是。」
「醜媳婦才怕見公婆,」明無應神色坦然,還向謝蘇眨了眨眼睛,「我長得又不難看,你怕什麼?」
謝蘇到此時才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仍是忍不住看著他,莞爾一笑。
眼前這個人,被他放在心上放了這麼久,可直到片刻之前,他們才真的算是互通心意,此時回望,無數回憶涓滴般湧來,絲絲縷縷匯成汪洋。
因緣流轉至此,卻好像說遲也不遲。
謝蘇低頭想了一想,這才認真答了明無應的話。
「空明天想要的,哪怕只是天河裡的一滴水,也會拿到,空明天不想要的,終其一生也無法進入。」
「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地方。」
謝蘇微微一笑:「是不是個好地方不一定,但一定是一個你不會喜歡的地方。」
明無應揮手撤去謝蘇先前所下的禁制,聲音中帶著笑意:「走吧,再耽擱一會兒,怕是鄭道年要以為我們臨陣脫逃了。」
二人自玄天宮的廢墟之後走出,謝蘇見到叢靖雪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這才覺得自己方才布下一個禁制,實在是有一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他面上些許有些不自然,好在在場之人要麼老成持重,要麼溫柔敦厚,是絕不會有人問起他們究竟去做了什麼的。
謝蘇神色之中這丁點變化,全被明無應收入眼中。
他嘴角一勾,心情甚好,連帶著覺得石碑之上那顆面色青白的鬼王斷頭都不那麼難看了。
殘缺的十二旒冕之下,鬼王臉上的皮膚漸漸乾枯龜裂,開始剝落。
鄭道年和方長吉渡了幾次靈氣,沒有什麼用處。鬼王自知大限將近,見到明無應和謝蘇走近,也不再出言譏諷,只是目光陰沉地望著天上濃密的煙雲。
鄭道年讓叢靖雪展開袖中符籙,他師徒二人一道將靈力加諸其上。
符籙的字印中閃過一道紫光,隨即漸漸消失不見,整張符紙也化為灰燼。
這符籙是鄭道年親手所制,他前往酆都之前,在崑崙紫霄峰的大殿之中,也留了一道氣息,用此符籙便可召喚門人。
明無應笑了笑,低聲道:「鄭老頭兒倒是捨得下本錢。」
方長吉卻是面露憂色:「崑崙才遭劫難,元氣未復,還是我將清正司的人召來此處吧?也恐崑崙弟子全數匯集於此,有人會趁虛而入。」
片刻之前,鄭道年已經聽叢靖雪將金陵城中發生的事情如實稟報,此時微微一笑道:「清正司還要取水為百姓解毒,你又有多少人手?」
方長吉還想要再勸,鄭道年舉起手來示意他不必再說。
「我怕道門存亡,就在今日了。」
他凝望著濃厚煙雲,神色卻堪稱平淡,當真一派宗師氣度,又向叢靖雪溫和道:「璇璣劍是歷任崑崙掌門佩劍,靖雪,你要拿好了。」
鄭道年這話說得平靜,話中之意卻幾乎已經挑明。
叢靖雪握劍的手垂在身側,聞言一緊:「師尊,我……」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你可明白?」
叢靖雪一怔,緩緩道:「……是,弟子知道了。」
鄭道年雙目微闔,再睜開時精光射出,望向明無應,鄭重道:「若是今日之後,道門得以保存,可否請蓬萊主對我崑崙一脈稍稍看顧些?」
明無應仿佛早就知道鄭道年囑咐過叢靖雪之後,必有這一重託付,挑了挑眉,並未說話。
石碑之上,那鬼王頭顱卻忽然開口:「鄭掌門,我一向敬重你的為人,今日酆都遭難,得崑崙鼎力相助,這份恩情,酆都上下都會銘記於心,但成敗結果還未可知,何須說這樣泄氣的話?」
他右眼白翳更加模糊,左眼眼珠也漸漸渾濁,說話時有氣無力,但話中凌厲之意卻十分明顯。
明無應笑了笑,說道:「難得從你嘴裡聽到一句中聽的話。」又向鄭道年道:「老頭兒,酆都上下就剩他這一顆腦袋了,說什麼恩情銘記的,這句你只聽聽就是了。」
鬼王勃然大怒道:「天地之間只要有人,自然有生魂,自然會有鬼差判官,我死之後,自然有新的鬼王接替。怕是你們道門今日氣數斷絕於此,酆都仍有重建的一天!」
「說什麼你們道門,」明無應笑道,「我跟他們可不是一回事。」
他看了鄭道年一眼:「所以照拂崑崙這種事情,還是你自己來吧。」
許是怕明無應再說幾句,鬼王真的會被他給氣死,方長吉輕咳一聲,上前打了個圓場。
「酆都城門關閉,至今未開,連我們都是靠著玉屏山中的那條通道才來到這裡,但不知是否因為青木棺已經被人奪去,擾亂了洞中氣機,這通道在我們進入之後便已崩塌。若不是有蓬萊主以氣息牽引,我和溫姑娘怕就要迷失在煙雲之中,那些崑崙弟子又該如何進入酆都?」
謝蘇擡眸:「酆都城門從外面打不開,未必從裡面也打不開。」
陰長生封閉了酆都城門,為的是不讓城中鬼差和生魂有機會逃出,好收入他的陣法之中,也不想在陣法落成之前有消息傳出去。此刻酆都已經盡在他的掌握,那城門處的守備,不見得依舊嚴密。
叢靖雪正色道:「我去想辦法打開城門。」
在他身旁,溫緹稍稍靠近一步,輕聲道:「我同你一起。」
那鬼王頭顱已是油盡燈枯,聞言,轉動渾濁的眼珠,望向叢靖雪及溫緹二人,說道:「帶我同去,城門設有陣法,你們不知道陣眼在何處。」
叢靖雪向鄭道年點了點頭,將鬼王頭顱抱在懷中,與溫緹一起消失在煙雲之中。
方長吉疑道:「我怎麼覺得……這煙雲好像淡了一些?」
他們墜入酆都的時候,城中的煙雲就好像灰色的濃霧一般,就連宮殿的匾額都要走到近處才能看見,可此時煙雲似乎變淡了,隱隱約約顯出二十六宮八十八殿的影子。
謝蘇側目望去,見明無應嘴角嘲諷一勾,仿佛對此早有預料。
下一瞬,仿佛有狂風自平都山的山頂吹來,所過之處揚起無盡塵埃。
然而那些塵埃在騰起升空的一刻便已經靜止,仿佛有一股強大無比的氣勢,生生將瀰漫整個酆都城的煙雲凝固下來。
與此同時,大地卻忽然搖撼起來,裂縫爬滿地面,漸漸越來越寬。
在這樣的地動山搖之中,酆都城中的無數屋舍倒塌,街頭巷尾磚塊瓦礫破碎滾落,掉入裂縫,地裂之聲卻漸漸被一道更大也更深遠的聲音所取代。
冥河好似在瞬間沸騰,洶湧的水濤溢出,自裂縫處轟隆隆滾落。
而冥河之後,平都山在劇烈的搖動中緩緩升起,變得越來越高。
在漫天凝固的塵沙之中,平都山黑色的輪廓再度膨脹,最高處已經接入煙雲,好似天與地正在融合。
血紅色光芒從山巔爆發的霎那,所有懸浮於半空的塵沙飛灰猛地揚起,向四面八方盪開。
與此同時,塵沙背後的巨大力道強壓而來,幾乎迫得人無法呼吸。
那血紅色的光芒原本只是一簇,驟然向周遭鋪開,化為數百道血色流光,蔓延至整座平都山,像是血脈一般若隱若現,奔流卻是極快。
眨眼之間,酆都城中空無一人的宮殿和巷陌全數被那血紅色的光芒淹沒,陷入一片死寂。
山腳下,十幾道血色光柱沖天而起,照亮四野。
每一道光柱之中,都有一樣靈寶幽幽漂浮,緩緩旋轉,蓬勃的靈力隨即被榨出,融入沖天的血色光芒,將上方濃密的煙雲照得斑斕涌動。
鄭道年極目遠眺,望著光柱中的靈寶,凝重道:「青木棺、沉燃火,還有……無極宮的無極畫卷。」
他博聞強記,將那些靈寶一一道來,越數到後面,越是覺得心驚肉跳。
陰長生以一人之力,竟然搜集了這麼多天生靈寶。
血紅色光芒之中,那些靈寶顯得莫名妖異。而每一處靈寶旁,都有一個鬼面人鎮守。
山巔處,一道光芒爆發而出,與煙雲攪在一起,濃雲轉淡,一圈圈合圍上來,像是一隻巨大的血紅色眼睛。
那眼瞳之中照出一道光芒,緩緩投下來。
相較於此刻已經高不可攀的平都山,原本修建在高處的二十六宮八十八殿顯得十分低矮,那血紅色的眼睛仿佛在俯視他們一樣。
僅僅是被那血紅光芒籠罩,就好似有萬鈞重量壓在身上。
方長吉皺眉道:「這是陣法中的魂魄之力。」
他們已經躍上殿頂,謝蘇站在明無應身旁,凝視著覆蓋整座平都山的大陣,微微蹙起了眉,學宮的典籍中涉及陣法的,他看過的總有九成以上,其中邪異的不在少數,卻從未見過這樣的陣法。
而鄭道年望著血色大陣,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惶之色。
明無應問道:「這是什麼陣法,你可看得出來?」
「這像是,像是……」
「你也不用看我,我向來不在陣法上花心思,以前有牧神劍在手,就算是天門陣,砍了就砍了。今天這個陣法,我是真的從未見過。」
鄭道年苦笑道:「一力降十會,原本是不錯的。陣法本就是自身修為不夠的時候,藉助外物的法子。若是己身修為強悍,這天下的陣法,無有破不開的,連天門陣也是一樣,只是這個陣法……」
明無應淡淡道:「這個陣法又如何?」
鄭道年長嘆一聲:「若我記得不錯,此陣名為熒惑守心。所有的殺陣之中,熒惑守心大陣是最為不祥的一種。」
方長吉問道:「不祥?」
「此陣若成,意在弒天。」鄭道年緩緩道,「我輩修仙之人,自然順應天道。弒天之陣,不祥至極。」
謝蘇輕聲道:「師尊……」
明無應望著他,笑了笑:「你猜到了是不是,陰長生真正要殺的人是誰。」
就在此時,他們腳下的玄天宮廢墟忽然被不同於陣中血紅光芒的青光照亮。
星星點點的淡青色光輝從那些鬼王神像的碎片中漂浮而出,聚成一團,爆發出一剎那的強光,竟然迫使平都山上的血光停駐片刻,無法繼續向城中蔓延。
熒惑守心陣中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呼號,好似萬鬼同哭。
「這是……鬼王已逝,我怕……」鄭道年望著那行將消散的青色光輝,喃喃道。
叢靖雪與溫緹攜鬼王頭顱前去城北打開酆都城門,現今鬼王已逝,城門卻還未打開,鄭道年露出擔憂之色。
謝蘇平淡道:「我去找他們。」
明無應看了他一眼,隨即轉向方長吉和鄭道年:「請你們二位各選一處,迫近陣中的靈寶,越近越好。」
「我也這樣想,此陣抽取的是靈寶中的靈力,若是能奪回幾件靈寶,也可將陣法削弱一些。」方長吉連聲道。
明無應卻道:「不,這個陣法,我暫時還不想動它,只是希望你們一東一西迫向陣中,做個樣子,牽制一下陰長生。」
鄭道年回望而來,辨認明無應的神色,片刻後,率先向西邊而去。
在他身後,方長吉雖然不解,卻也依言照辦,向東飛掠。
酆都修建之時與人間的城池是反著來的,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宮殿在南,城北在北。謝蘇心知明無應要他們二人從東西兩面去牽制陣中的魂魄之力,是為了自己能去往北邊的城門,而不引起陰長生的注意。
離去之時,謝蘇回頭看了明無應一眼。
「那你呢?」
明無應站在宮殿揚起的飛檐之上,熒惑守心陣中的血色光芒似乎無法沾染他分毫。
「我留在這裡,就是對陰長生最大的牽制,」他笑了笑,說道,「相信我。」
暗色的煙雲之下,他眼瞳中幽微的流光似乎更亮了一些。
有那麼一瞬間,謝蘇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的蓬萊,回到了明無應傷重,以至於不得不陷入沉眠的那一天。
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