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死生契闊(三)
2024-09-10 20:14:59
作者: 郁都
第137章 死生契闊(三)
酆都城中的二十六宮八十八殿,謝蘇在學宮的典籍中見過圖畫。
支撐大殿的樑柱取用數千年方能成材的楠木,數以萬計的青色琉璃瓦是太初混沌時隕落的星辰碎片所化。殿中更有近百面壁畫,繪製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創世之能,滅世之威。
那是一個人的一生走到最後所應該見到的東西,魂魄降生於世,又將還於天地之間。既是一切的起始,又是一切的終結。
然而這莊嚴雄偉,輝煌至極的二十六宮八十八殿,此時已經化為一片廢墟。
那朱紅的樑柱,青色的琉璃瓦,髹塗了金漆的匾額,繪製著天地初開之時無數燦爛勝景的壁畫,統統成為了堆積如山的瓦礫。
從高處望去,酆都城中大亂。
不計其數的鬼差在街上慌亂奔逃,本該木然的臉上是一片驚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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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後拖著長長的白紙鎖鏈,遊魂們跪倒在長街兩側,擡頭望著煙雲下的天空,渾身抖如篩糠。
千萬道無形劍氣彌散天幕,森然凌厲,周而復始,交織成一張囊括整個酆都城的巨網。
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殘垣斷壁之中,唯餘一座宮殿矗立。
這是酆都的玄天宮正殿,供奉著十一座歷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磚青瓦,俱已被無邊煙塵蒙住,失卻輝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著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搖搖欲墜,不知是怕還是恨,裹在玄色錦袍下的身軀似乎正在發抖,十二旒冕上暗紅的寶珠微微搖晃。
在他座下跪著的是從那些倒塌的宮殿中逃出來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頭土臉,兩股戰戰,說是跪,不如說是癱坐在地。
玄天宮空曠高大,此刻卻被驚恐填滿。
鬼王的目光掃過殿中的臣子,繼而透過大開的殿門和紛紛揚揚的煙塵,望向了空中那無數漂浮的白紙燈籠。
他舉起雙手,周身靈氣釋出,是呼喚,更是號令。
其中一隻白紙燈籠忽然掉進了冥河。
這燈籠懸掛在空中時,無所依憑,微微晃動,輕盈至極,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間,像是極為實在的重物,噗通一聲。
水花濺起之處,一隻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來,然後是手臂、肩膀、頭顱。他身上的盔甲泛著幽幽的冷光,那是一個鬼兵。
鬼兵手持利劍,離水上岸,向高處二十六宮的廢墟行去。
在他身後,無數的白紙燈籠墜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們身上帶著濃重的殺伐之氣,將玄天宮團團圍住。
大地忽而搖晃起來,連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勢。
縱橫交織的無形劍氣頃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風還要迅疾,比世間最好的兵器還要鋒利。
龐然劍氣呼嘯而來,湮滅一切生息。
煙雲之下是無數道劍氣飛過的利光,帶著森然的氣勢,凜冽的殺意。
而那數以萬計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盡數在這紛飛的無形劍氣之中灰飛煙滅。
自開闢天地,有這凡塵人間的時候,就有了酆都。
從那一日開始,已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酆都從未有過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側,一位判官悄然靠近,連聲音都低不可聞,似乎唯恐說話的聲音高一些,就會被那個翻掌間幾乎毀去整個酆都的人聽到。
「君上,為今之計,還是將那牧神劍交出去吧……此劍雖好,若不能調伏,留在手中終究是無用。」
見鬼王並不言語,也無動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勸諫道:「那一位既已過得天門,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劍破去天道,此劍過處,如他親至。想來他是不會放棄這柄劍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雙細長的眼睛忽而望了過來,那眼神之中有言語不可及的憤恨,深處是一片驚懼,最終卻被貪婪和輕蔑掩蓋。
他薄唇微動:「你想說什麼?」
即使是驚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著頭,並不敢直視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沒有看到他眼中最後出現的那一抹情緒。
「牧神劍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萊之主都會來取,我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聲,待要說話,卻發現撲面而來的威壓已經令他無法開口。
一道無形劍氣森然而來,殺意穿連如水。
揚起的劍風浩瀚,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鬼王頭上的十二旒冕被無形劍氣穿過,金玉崩裂成屑,寶珠四散飛濺。
那判官驚駭地跌倒在地,牙齒格格冷戰,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動,長發落下,蓋住他的雙眼,額頭正中,一道細細的鮮血此時才流下來,蜿蜒橫過眉心。
方才那一道無形劍氣,不僅將那代代相傳的十二旒冕毀去,更在他頭皮之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經取了他項上頭顱。
大殿之上頓時一片寂靜,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寶珠在地磚上滾動的聲音。
煙塵之中,緩緩走來一個身影,他的腳步聲迴蕩在大殿之上。
謝蘇猝不及防回頭,看到了正向他走來的明無應。
這一眼,讓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宮殿成為廢墟的時候,聽到牧神劍被鬼王私藏的時候,他都不曾失態。
可是此刻見到鏡花水月中的明無應,他的胸口極深處忽然迸發劇痛,摧枯拉朽地焚上來。
謝蘇第一次見到明無應時,就記得他身上披著明淨的雪光。
記得他淡然的笑,記得他的從容,記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風流睥睨,也記得他身上的那種氣度,仿佛翻掌之間,可以握住天地間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長風。
他也見過明無應的很多種樣子,懶散輕慢,似笑非笑,漫不經心,見過他與人玩笑,見過他喝酒,見過灼灼桃花落了他滿身,映出他眼中一縷微光般的笑意。
無論哪一個明無應,都瀟灑不羈。縱然天地如囹圄,也關不住他的逍遙。
沒有哪一刻似此刻,沒有哪一時像眼前。
謝蘇看著明無應走過玄天宮的大殿,他所走過的地方,那些判官與鬼差眼神驚惶,渾身發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本該光可鑑人的地磚早在其餘宮殿坍塌之時就落上了厚重的塵埃,又被踏出許多凌亂的腳印。
塵埃揚起,沾上明無應的衣擺。
一殿惶恐至極的眼睛,明無應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靜到幾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還是自己的,鬢角髮絲凌亂,臉色透著蒼白。然而最令謝蘇心驚肉跳的,是明無應的眼睛。
往日裡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約約一抹血紅。
那眼中生機斷絕,令他猶如困獸。
明無應從他身前走過時,謝蘇甚至伸出了手,明知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鏡花水月,卻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無應。
可他終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顆顆渾圓瑩潤的寶珠在他腳邊滾動,謝蘇只能轉過身,看著明無應走向那位披頭散髮的鬼王。
滿殿的判官和鬼差,沒有一個人敢動。
極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說話時的聲調變得無比怪異。
「你要找……劍……」
「劍?」明無應輕聲道,「我來找一個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無血色,聲音喑啞,有如被風沙磨礪。
殿中一時落針可聞。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應過來,急忙站起,連聲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尋會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無應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謝蘇。」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明無應口中說出的一瞬間,謝蘇好似被人釘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無應教得太好,還是他生性如此,際遇跌宕至此,謝蘇早就經歷過常人無法想像的悲歡聚散,卻很少有什麼事情是他真正後悔過的。
闖天門陣,說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輕信他人也罷,自己做過的事情,哪怕那代價再沉重,謝蘇也不畏懼背負。
甚至他有時會想,他因此死在天門陣中,受盡煞氣凌遲之痛,可說是連本帶利地為自己的輕率造次付過帳了。
可時至今日,他才曉得這代價應在什麼地方。
明無應幾乎毀了整個酆都,不是來尋牧神劍的,是來尋他的。
那判官戰戰兢兢問道:「您說的是,一月之前死於天門陣中的謝蘇?」
這一問過後,明無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良久,他輕聲道:「是。」
謝蘇眼眶發燙,原來這時距他死於天門陣只有一個月。
這是十年前,謝蘇知道明無應的傷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傷處處見骨,那還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顧浸染了千年的濁氣和妖氣,強行收服龍骨在先,動用劍意,揮出了那石破天驚截斷弱水的一劍在後,讓明無應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萊山西麓峭壁因明無應沉眠而冰封,是謝蘇親眼見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無應從沉眠中甦醒,來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無形劍氣有多傷神,謝蘇也是劍修,怎麼會不知道?
謝蘇不信神,不畏懼天道,在他心裡,重若千鈞,勝過世間萬物,讓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個明無應。
可明無應傷重至此,卻強行從本該長達十年的沉眠中醒來,為了他來到酆都。
他卻一無所知。
鏡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著腳下十二旒冕的寶珠,神色數度變換,似乎終於從明無應攝人的氣勢中逃脫出來,冷笑了一聲。
「人死魂滅,自有天命,蓬萊主將我酆都二十六宮八十八殿盡數毀去,縱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難道還想將他帶走嗎?」
明無應聞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著你的腦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變色:「大膽!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無應森然道:「我向來無法無天,難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態,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見鬼王面上青紅交錯,只不說話,大著膽子上前一步,輕聲道:「謝蘇若是死於天門陣中,魂簿之中是不會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頭,不敢窺視明無應的神色,強作鎮定道:「歷來死於天門陣的修士,都是魂飛魄散,無一例外。既無魂魄殘存,便不會出現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間接引生魂,只憑魂簿,所以……」
明無應平靜道:「他沒有魂飛魄散。」
那判官只當明無應沒有聽清自己說的話,結結巴巴地又解釋了一遍。
而明無應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毀損在天門陣中,但魂魄沒有。我感覺得到。」
古往今來,已不知道有過多少修士闖過天門陣,殞命其中的不可計數,從無一人得以將魂魄留存下來,都是了無痕跡地湮滅。那判官不敢應聲,卻也不敢反駁,偷眼去看鬼王的臉色。
謝蘇卻知道明無應是什麼意思。
他身上有明無應留下的龍鱗。龍鱗被毀,明無應感覺得到。
所以……那時他死在天門陣中,明無應是知道的。
說來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換回自己的身體之後,謝蘇也沒有問過明無應,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門陣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無應的龍鱗時,他都沒有認真想過這件事。
他死在天門陣中,天下皆知,倒讓謝蘇忘了,十年前明無應在蓬萊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著元徵才得以脫離禁制,而那時蓬萊只有姚黃,他越不過明無應的禁制,是沒辦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的。
謝蘇再度回神,看到鏡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頭散髮,默然不語,望著明無應的眼神漸漸變得陰鷙起來。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許,前去傳令,將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來玄天宮,核對魂簿,查檢每一個帶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們瑟瑟發抖地跪在殿上,記載著生魂名字的長卷在蒙著厚厚一層塵土的地磚上鋪開。
明無應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腳下,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來稟報,無論是魂簿上還是現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沒有謝蘇。
明無應平靜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見他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這才下去傳令。
如此反覆,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匯聚玄天宮,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廢墟之間。
判官猶豫許久,行至明無應身前,像是唯恐他會遷怒於自己,閉了閉眼,這才下定決心,慎重道:「酆都城中,並無謝蘇的魂魄。」
明無應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那判官彎著腰,不敢再開口說什麼,鬢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無一人敢擡頭。
良久,明無應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外,步伐如來時一樣。
在他身後,那位在整個酆都的鬼差面前顏面掃地的鬼王咬緊牙關,目光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明無應踏出玄天宮的瞬間,鬼王自御座之上起身,攤開的手掌間,源源不斷地抽取生魂之力。
御座之後,十一尊鬼王神像發出冰冷的光輝,化為十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穿過玄天宮的殿頂,穿過覆蓋酆都的煙雲,直抵上蒼,隱隱的雷聲由遠及近。
「明無應,我必要你為今日之事付出代價。」
第一道天雷出現在煙雲之中的時候,鬼王快意的聲音響徹殿內。
「我以鬼王之命,生魂之力,詛祝你天雷加身。我要那令你聲名傳於四海的蓬萊秘境,成為困囚你一生的牢籠。你若離開蓬萊一步,必有天罰降下。」
雷霆直貫而下,劈在明無應的身上。
雷電的青光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湧現。隨後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無窮無盡。
青光照亮寰宇,那霸道的天雷之力降下,連明無應所過之處,腳下的青磚都化為齏粉,可他步伐如常,甚至都沒有回過頭。
震耳欲聾的雷霆聲中,鬼王抹去額上乾涸的血跡,薄薄的嘴唇擰出一個冷笑。
「若謝蘇的魂魄依然存世,我詛祝他,灰飛煙滅。」
一道無形劍氣破空而來,御座之上的鬼王忽然捂住了右眼,緊閉的指縫中,鮮血涔涔而下。
所以,此後十年之間,明無應不曾離開蓬萊,是強行醒來,又天雷加身,才會傷重至此。
所以,那一日明無應出現在溟海之上,會有天罰降下。
所以,明無應曾對他說,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代價。
這就是明無應為了找他的魂魄而付出的代價。
謝蘇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像是想要追尋明無應而去。
可是周遭如水墨一般散開,鏡花水月境正在消失。
他的肘彎被一個人握住,帶著一種溫和的強硬,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了出去。
鏡花水月境消散的一瞬間,謝蘇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無應的臉。
在他身後是酆都空無一人的宮殿。
十年前毀去的二十六宮八十八殿,應當是後來重建的,此刻倒是完整無缺,十年前得以保存的玄天宮正殿,這時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
十一尊鬼王神像,早化作了滿地碎片,那鬼王的頭顱就在石碑之上,正眯起獨眼看著謝蘇。
鄭道年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叢靖雪站在他身邊,一臉擔心地望過來。方長吉和溫緹也在,他們站在斷裂的石碑之後,望著滿地神像碎片,神色之中的震驚難以掩飾。
直到此時,明無應才鬆開手,他望著謝蘇,似乎想要說什麼,卻並沒有開口。
鬼王頭顱微微冷笑道:「天雷加身,不知滋味如何啊?」
明無應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當年留了你一顆腦袋,現在也就剩這一顆腦袋了,怎麼說話還是這麼不中聽啊?」
鬼王神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譏,鄭道年咳嗽一聲,已經開口:「城中的生魂及鬼差大半已為鬼面人所擄去,他的陣法已成,這才是眼下最為緊要的事情。」
而方長吉上前一步,目光卻是在明無應與謝蘇之間轉了幾轉,順著鄭道年的話,將話岔了開去。
那鬼王頭顱本已有油盡燈枯之相,此刻面色漸漸灰敗下去,鄭道年與方長吉低聲議論著為他續氣之法。
他們說的這些話,謝蘇好像一個字都沒聽到。
鏡花水月中的殘影似乎還在他眼前,而他自白家冰湖被明無應救起之後的點點滴滴驀然出現在心間。
謝蘇看著明無應,只說了四個字:「跟我過來。」
說完之後,他頭也不回地繞過地上巨大的神像殘片,走入玄天宮的廢墟之中。
無論是鄭道年,還是方長吉,或者是叢靖雪,聽到謝蘇的話都不免有些驚訝。
這三人都清楚知曉謝蘇的為人,雖然或多或少知道他與明無應之間的關係,但不論明無應如何,在他面前,謝蘇一直不失身為徒弟的本分,以這樣的聲氣與明無應說話,卻是頭一回聽到。
方長吉是剛剛才隨著明無應過來,自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叢靖雪也看不到方才鏡花水月中的一切。只有鄭道年憑著鬼王頭顱的隻言片語,大概猜到了一些,卻不便多言。
明無應神色不明地笑了笑,還真的跟著謝蘇走向玄天宮的廢墟。
滿地都是斷裂的樑柱、瓦片,還有神像的碎片,幾乎堆積如山,謝蘇和明無應的身影在其中很快就看不到了。
走入廢墟,謝蘇隨手下了一個禁制,不讓外面的人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明無應察覺到了,卻不見有什麼反應。
他走在廢墟之中,閒庭信步一般,路過倒在地上的小半個鬼王神像時,看到那神像的手指要斷不斷地懸在那裡,直接伸手幫著掰斷了,往後面一拋。
幾乎繞過了整座廢墟,謝蘇轉過身,望著明無應。
他下了一道禁制隔絕聲音,卻始終不開口,此刻換了明無應來猜他的心思。
明無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若謝蘇是從別人口中聽到了什麼,他還能避重就輕地兜兜圈子,可謝蘇是用鏡花水月親身去看,這術法就是他從無到有創出來的,難不成現在告訴謝蘇,其實鏡花水月也不是沒有出錯的時候?
他摸了摸鼻子,破天荒地覺得有點心虛。
還沒等明無應編派出一個像模像樣的藉口,謝蘇先開口了,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你是不是喜歡我?」
明無應一挑眉。
謝蘇挪開了目光:「我只問你這一次,是或者不是,你想好了再回答。」
廢墟之中一片寂靜。
謝蘇默數著自己的呼吸,不知道是數亂了還是心亂了,數了幾次,全都數不對。
他下定決心一般,擡眸看向明無應,卻看到他的臉上笑意越來越深。
「說喜歡是不是有點太輕了?」
謝蘇一怔,明無應已經走到他面前。
「有些話我早就想問你,可要是我問了,我怕你會覺得我是在逼你,或是試探你,當然這也怪我,我……有時候確實是故意的。」
明無應笑了笑,望向謝蘇,眼中蘊著流光。
謝蘇見過太多明無應似笑非笑的樣子,知道很多時候他笑著說話,其實是當不得真的。
可是此時明無應也是笑著,神色之中卻有許多鄭重,許多珍重,是他一貫的逍遙自在,卻也是謝蘇沒有見過的溫柔認真。
「說喜歡真的太輕了,」明無應看著謝蘇的眼睛,「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把我自己交給你。我是你的了。」
謝蘇眨了眨眼睛,還沒完全聽懂明無應話里的意思,一句話已經脫口而出。
「師尊不是說過,跟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師徒?」
明無應揚起了眉,似乎是在想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片刻之後還真的想到了,第一次讓謝蘇問到啞口無言,笑了:「你跟誰學的,這麼記仇。」
謝蘇說道:「我——」
他只說出了一個字,剩下的話淹沒在唇齒之間,因為明無應忽然吻了上來。
謝蘇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到離自己那麼近的地方,他身上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同往日一模一樣,卻第一次讓自己覺得如此眩暈。
明無應在他唇上蹭了蹭,片刻後稍稍分離,低聲道:「張嘴。」
聽清這兩個字的時候,謝蘇幾乎有種錯覺,他的耳朵是不是真的燙得要燒著了。
他這一瞬間的愣怔,似乎讓明無應誤會了。
「幹什麼,不讓親?」
謝蘇是在搖頭之後才發覺自己又上當了的,因為明無應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沙沙的。
比咫尺更近,他們此刻呼吸相聞,額頭相抵,明無應的鼻樑輕輕頂著他的,隨即微微偏開,帶了點力道吻下來,撬開他的唇齒,反覆流連,吻得深入而纏綿。
過了很長或是很短的一瞬間,明無應放開了他。
謝蘇低聲道:「第二次。」
他其實是在自言自語,卻沒想到明無應聽懂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還反駁道:「是第三次。」
謝蘇神色純然,而明無應說出來的話果真印證,他是聽懂了的。
他氣定神閒道:「在天清觀的第一個晚上,你夢遊了,你上了我的床,還親了我。」
謝蘇怔了怔:「我沒有。」
明無應捉住他的手,牽著他的指尖點了點自己的眉心,帶著笑意揶揄道:「不相信?那你用鏡花水月來看啊,我看你用這個術法,不是用得挺純熟的麼?」
他神色不似作偽,謝蘇不相信自己會在夢遊的時候做出這樣的事情,決計不肯看,擡手推了明無應一下,說道:「我……我用鏡花水月看到了陰長生的陣法,他找到了牧神劍,當時真的掉入了酆都……」
謝蘇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向來拙劣,他耳垂微紅,眼見得是十分赧然。
明無應更不肯輕易放過他,伸手在謝蘇的耳垂上輕輕一撚,漫不經心道:「不就是他找到了牧神劍嗎,沒什麼大不了的……」
謝蘇擡眸:「這把劍是我送給你的,我從空明天擲下來的。」
他在山河璧碎裂後看到的一切記憶,他的來歷,只是刪繁就簡對明無應說起過一些,涉及到牧神劍,謝蘇卻無論如何也沒那麼輕易說出來。
可這時,卻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明無應的神色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有絲絲縷縷的笑意散在他的眼睛裡。
「我在天河之中看到你剝去龍骨,化為群玉山截斷了弱水,當時,我……」謝蘇解釋了兩句,反倒有了點語無倫次的意思。
明無應聽他說完,笑了笑。
「原來那個時候,你就看上我了?」
「那不是——」
明無應神色之中的得意太過明顯,謝蘇心知此事說破,是要被他拿住一輩子的,從前不是,如今也是了。他索性淡了神色,故意道:「是啊,那是我給你的聘禮。」
明無應從善如流,笑道:「夫君果然慷慨。」
「你……你好好說話。」
明無應瞭然道:「不喜歡我叫你這個,那以後怎麼稱呼?相公?還是……蘇蘇?」
謝蘇臉上一熱,不知該說些什麼,繞過明無應,徑直向外走去。
明無應含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知道了,你送我的劍,我一定取回來。」